仁青和张大人的座位挨着,怎么会听不见张大人悄声说的话呢,他心想,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一点不假。多吉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以后会有人给你戴绿帽子的,这也是报应呀!想到这里,幸灾乐祸的心情油然而生,举杯向张大人敬酒,道:“张大人举重若轻,三言两语就把太阳部落的事摆平了。不过,松罗木土司很看重我的土司印,他知道了后不知咋想。”“这个,你放心,我写封信给他就是了。”张大人眯缝着醉意甚浓的眼睛说。张大人本来就想试探松罗木对他的态度,军队都开进山了,松罗木不会没有想法,现在正可以用这封信来试一试这个人。“这样甚好,总督大人出面裁定的,松罗木土司不会不买账吧?这封信很重要,最好让我弟弟亲自送去,松罗木土司信得过他。”仁青看了一眼多吉说。多吉没看出哥哥的用意,还以为哥哥完全把心中芥蒂拿掉了,用感激的眼光看着仁青。“这合适吗?”张大人不太放心,他已经对多吉看不顺眼,给哥哥戴绿帽子的人确实靠不住。“我的亲弟弟,大人还不放心?”仁青用夸张的声调说。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也难怪,你们今天才认识。金子是试出来的,要不然这样,把阿果留在您军营里,这就可以放心了吧?再说,你也需要一个通司。”张大人翻眼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阿果掌握在自己手上,既牵制了多吉,又牵制了松罗木。再说,身边有个大美人儿,哪点不好呢?于是抓起酒杯说:“好,好,好!”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多吉也跟了一杯,说:“我快去快回,那边没问题。”阿果刚才敬了酒,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就跳舞去了,现在听见这边一群男人说阿果长道阿果短的,小跑过来,“你们又在说我什么了?”喝了酒,跳了舞,脸上红扑扑的,嘴里咯咯咯地笑。“多吉给你阿爸送信,你愿意在我军营住些日子吗?我需要像你这样懂汉语和藏语的人。”张大人说。“送信有王秋,过两天会来的。”阿果说。“急件,明天得送走。”张大人说。张大人知道王秋是谁,他们已成了好朋友,他还真想见一见王秋,但不是现在。“为张大人效劳,是我的荣幸!”阿果不假思索地说。“不可戏言!”张大人没想到阿果答应得这么痛快。“你说过,皇上也会到这边来,来了一定会找你的。”阿果说。“又说皇上!”张大人莫名其妙。多吉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又钉进一根铁钉。仁青撇着嘴偷笑。
第二天,天蒙蒙亮多吉就起床了,他要赶路,大色齐部落毕竟有那么远,早去早到要好些。他特意让厨房准备了三个人的早餐,平生第一次亲自去叫哥哥起来用早餐。昨天和前天,他被哥哥感动了,感动了以后更觉得对不住哥哥,他欠哥哥太多太多,这辈子肯定还不了。他告诫自己,今后要对哥哥好一点。
早餐跟平常一样,酥油茶、蒸馍、奶饼、酸奶和几碟小菜,仁青却觉得今天的早餐特别香。其实他并没有嚼出早餐的味道,只是耳畔仍在回响多吉刚才叫他用餐的声音,便觉得这味道太好了。和阿果分手了,亲情就回来了,世上的事情真是捉摸不透。他现在有些后悔,昨天晚上不该出那个馊主意,张大人,哼,大人都好色,多吉戴绿帽子是戴定了。他对多吉生出怜悯之情,放下碗筷,说:“多吉,快去快回,阿果你放心,张大人那边不会有问题的。”“我才不怕他呢,未必他能把我吃了?”阿果知道仁青想把她往火坑里推,可是她愿意跳。张大人是谁?是皇上身边的人。“没关系,我很快就回来了。”多吉说。“你回来以后,我就宣布你当土舍的事。选一个寨子,给你们盖土舍衙门。”仁青说。“你们?不关我的事,我还没嫁给他呢!”阿果撅着嘴说。嗨,阿果就做这么个动作都好看,仁青和多吉都有这个感觉。
吃完早餐,仁青忙他的事去了,多吉和阿果走出官寨,下人把马牵到院子里,他们各自上了马,向西头草坪军营并辔而去。
“我送你,反正要路过那里。”多吉说。
“阿爸说的鹰说不定就是张大人。”阿果从昨夜梦醒后就有这种感觉。
“鹰?张大人怎么会是鹰?”多吉偏过头看阿果,阿果的表情不像开玩笑。
“昨夜有一只鹰在啄我,鹰又变成了张大人。”阿果回忆着说。
“呵呵!”多吉笑了一下,“原来是梦,梦都信?”
“你不觉得张大人像鹰吗?我越来越觉得他是鹰。”阿果好像指着张大人说话,“发现没有?眼睛、鼻子……”
“你怕啦?你说过不怕他的,要不然不去了!”多吉勒住马说。
“我才不怕他呢,”阿果不屑地说,“去了也好,就知道是不是鹰了。”
“我看他很器重你,”多吉说,“总督大人啊,管三个省的大官,比苟大人、岳大人官还大。”
“总督大人又怎么啦?不稀罕!”阿果撇了撇嘴。
“你不是说他是皇上派来的,在他身边待着就能看到皇上吗?”多吉松了缰绳,又让马儿前进。
“就凭这点我才答应去的,不然,用轿子抬都不去。”阿果扬了扬头。
“靠近他没有坏处,还是个难得的机会呢。我们也要找靠山!”多吉神秘地说。
“靠山?”阿果听不懂,瞪大眼睛问,“什么靠山?”
“江湖上混,没有靠山哪行?你阿爸的靠山是岳大人,我哥哥的靠山是苟大人,我当土舍了,也得找一个山靠呢!”多吉说。
“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阿果才不管这些呢。
“去吧,我很快就回来了,他要是啄你,我一枪毙了他!”多吉咬牙切齿地说。
“我要把这只鹰拖住,不让它飞到山里去啄鸟巢。”阿果好像在自言自语。
“说些什么呀?今天你说的话我老是不大听得明白。”多吉摇了摇头。他确实听不懂鹰呀鸟巢呀这类话,这类话只有大色齐部落的人才听得懂。
“以后会明白的。”阿果叹了口气。
张大人又像昨天一样从帐篷里走出来,站在草坪上。看见阿果和多吉,也没有在乎有失身份,乐呵呵地走过来,高声说:“多吉土舍,你亲自把我的通司送来啦!”听到张大人称自己土舍,多吉心里一热,知道哥哥把这事儿报告给总督了,既感激哥哥的诚心,又感激张大人称呼自己土舍,正想下马施大礼,但见张大人并不理会自己,喜滋滋地向阿果迎去。这时多吉才发现张大人确实像一只鹰,像一只从空中俯冲而来的鹰,圆圆的眼睛发亮,勾勾的鼻子快要杵到嘴唇上了。他牛高马大,一伸手,就把阿果举了起来。阿果笑着挣扎:“放下我,痒!”上身支持不住,往下俯去,便被扛在张大人宽阔的肩上。
“你敢啄,我打死你!”多吉心里骂道,嘴上说:“张大人,我这就送信去了!”没等回音,缰绳头儿朝马屁股狠狠一挥,嘚嘚嘚地跑远了。
张大人哪有闲暇回话,扛着软软的嫩嫩的阿果,急步朝帐篷走去。阿果淡淡的柏枝香味现在真真切切地熏染到他的每一个细胞,扛着阿果的肩膀和挟住阿果腿脚的双手感觉到了隔着衣裤的滑腻肌肤。张大人顿时觉得潮水向头顶涌去,脑袋像缺了氧似的一片空白。阿果咯咯咯地笑着叫他放下都没听见,更不要说回多吉的话了。
“大人!”卫兵的声音。
“阿果病了。”张大人壮得像一头牦牛,扛一阵阿果根本累不到他,可是说话却气喘吁吁,一个箭步冲进账房,把阿果摔到行军床上。
“哎哟!”阿果叫道。其实阿果并没有摔痛,床上铺着厚厚的垫子。
“我叫你哎哟!”张大人扑上来,把阿果压在身子底下。
“大人,你把我压痛了。”阿果一点儿都没有反抗,清澈明亮的眼睛望着已经变形的张大人的脸。“你是大人,不会是鹰吧?你不能捣毁鸟巢!”阿果轻声细语说话时,露出的牙齿令人想到珍珠。
“阿果!”张大人扭曲的脸慢慢恢复原形,他在阿果自然纯净的神态面前自惭形秽,非常难为情地站起来。“对不起!”张大人伸出一只手,把阿果拉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大人盼望多吉早些回来,把阿果领走。他受不了与阿果若即若离的情状。
“美人画,只能看,不能用。”张大人生闷气。
“你会捂脚吗?就是打脚蹬睡,会吗?”当张大人对阿果彻底绝望时,阿果提出让他捂脚,尽管这个季节不冷。
“这个女人,嗨……”张大人感到阿果很神秘,根本捉摸不透她的内心。阿果内心里也很孩子气,无论说话做事都不按常规出牌。
张大人已经捂了阿果十多天的脚,虽然还没有像多吉一样不负责任地放弃捂脚钻到她那头去睡,更没能让她发出“皇上,皇上!”的尖叫,但是已经像喝醉了酒似的神魂颠倒,要不是阿果的一句话提醒,他差点把试探松罗木态度的大事忘了。
“你是不是鹰?”一天,阿果看着张大人的鹰钩鼻子问。
“鹰?”张大人莫名其妙,张着嘴巴,眨巴着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咯咯咯……”看见张大人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阿果嘴里飞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她展开双臂做了一个飞翔动作,收起笑容问:“什么时候飞回去?”
“飞回去?”张大人仍然听不懂,也学阿果的动作,做飞翔状,反问。
“什么时候回去?”阿果把“飞”字去掉了,声音也大。阿果发现做飞翔动作的张大人更像鹰,说:“你们回去把我也带上,我要见皇上。”
“见皇上?你怎么想到去见皇上?”张大人惊奇地问。
“什么时候回去?”阿果不想把自己的秘密告诉给张大人,又问老问题。
“回去?”张大人摇了摇头,放下手臂时更像一只蹲在山头的鹰。
“啊嗬……啊嗬……”阿果扇动双臂向山头吼叫,想把那里蹲着的鹰赶跑。
“多吉还不回来,那边有情况?”张大人已经习惯阿果莫名其妙的言谈举止,偏过脑袋问。他倒不在乎多吉,他想知道松罗木的态度。
“那边会有什么情况呢?大人呀,你尽瞎想,心思没放在我身上。才多少天,就想弃我?”阿果试图转移张大人思路,佯装生气,白了他一眼。
“得到你,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张大人讨好地说,“只要你肯跟了我,我带你去京城见皇上。”他认为阿果目前最大的愿望是见皇上。
“那得说话算数哟!”张大人果然击中了要害,阿果娇滴滴地说。
“身在曹营心在汉哪!”张大人边说边抱起阿果。
“总督大人!”有人在帐外喊。
“谁?”张大人知道是卫兵,却厉声问,手停留在阿果胸前内衣纽扣上。
“王秋要见您。”门卫压低声音说。
“王秋哥来了,我说过他要来嘛。”阿果推开张大人,迅速朝门口跑去。
张大人很扫兴,朝门口喊:“进来!”自己走到八仙桌边坐下。
“阿果,你怎么在这儿?”王秋推开门,看到阿果,十分惊讶。又看到张大人,更是大吃一惊,“你怎么也在这儿?”
“你们认识?”阿果也惊奇不已,看一眼王秋,又看一眼张大人。
“我进过山,我们是好朋友。”张大人站起来,走过去牵住王秋的手,拉到桌边让他坐下。
“你进过山?”阿果瞪圆了漂亮的大眼睛,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只老鹰在大色齐部落上空盘旋的画面,心里咚咚咚地打鼓。
“我是商贩,是吧?王秋。”张大人得意地笑起来。
“原来你也学皇上,微服私访?”王秋恍然大悟。
“你是来送信的吧?”张大人瞟了阿果一眼,他怕一提皇上又会刺激阿果的神经,赶紧引开话题。
“是,口信,我们土司捎给你的。”王秋说,“有点急,他说就不写了。”
“出事了?”阿果着急起来。
“多吉出事了。”王秋说,“叫尼玛木的人捉住了。”
“怪不得这么多天都没回来。人在哪儿?”阿果问。
“尼玛木手上。”王秋说,“土司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尼玛叔悄悄派人传话过来了。”
“尼玛木不就是松罗木土司的一个头人嘛,虽然跟土司有过节,也不至于敢扣土司的未来女婿吧?”张大人眨着疑惑的眼睛问。
“什么未来女婿?”阿果瞪了张大人一眼,“说起来,尼玛木还是我的干弟弟,阿爸的干儿子。过去那点过节,大伯倒没事,还派人传话,他却牢记在心,竟敢扣给阿爸送信的人。”
“这次不是那个原因,是跟张大人有些关系。”王秋向张大人苦笑了一下,“张大人把阿果判给了多吉,山里早就传开了,嘉绒藏区就这么大,消息传得快。尼玛木不服,说阿果是他的阿姐,这次谁也别想得到她。谁要抢,谁要送,不管是天王老子,他都要斗到底。”
“这孩子小时候就神经兮兮的,跟谁都搞不好。”阿果说。
“这小子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想跟我斗?”张大人是征苗功臣,骨子里骄傲着呢,听阿果这么一说,气不打一处来,忘记了在阿果面前保持矜持,暴露出行伍人本色,巴掌朝八仙桌上一拍,愤愤地说:“我的几万人马正愁没事干呢,他想尝尝味道?”
“我阿爸怎么说?”阿果骇了一跳,心里想,鹰就是鹰。
“土司说,尼玛木劫持多吉就是挑衅大色齐部落,他不会不管。尼玛木在噶尔崖部署兵力,也不知是想阻挠清兵进山还是想攻打大色齐部落。如果清兵进剿,土司愿助一臂之力。”王秋说。
阿果噤如寒蝉。阿爸,您怎么这么糊涂,你这是引狼入室,不,引鹰入山!
张大人也不说话,站起来在营帐里踱来踱去。王秋看着张大人,眼珠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
“你阿爸出的什么牌?想试探皇威,还是想借刀杀人?”忽然,张大人停住踱步,愣愣地盯着阿果。
“我阿爸没有那么多弯弯拐拐,你别吓唬人!”阿果替阿爸辩护。
“王秋,我们也算是朋友了,你怎么看?”张大人想听听王秋的意见。
“我了解我们土司,”王秋说,“他忠于朝廷,每年大年初一都要向皇上的像叩拜,绝没有背叛大清试探皇威的意思。大人您手下有那么多万人马,他会自取灭亡吗?”
“他提出清军入剿,不是试探我还是什么?”张大人瞪圆眼睛看着王秋。
“张大人,您也许不太清楚山里的一些事。”王秋说,“尼玛木争抢阿果,这个头一开不得了啊,麝香部落和沼泽部落不会袖手旁观,他们都曾经争过一次了呢。这么一来,嘉绒藏区又不安宁了。土司的想法很清楚,这堆火没烧起来前就把它灭了。”他没说大色齐部落也怕老鹰飞来捣鸟巢,已经做好了防备。
“我是不是祸水?”阿果很沮丧,“他们又因我摩拳擦掌了,我死了就没事了。”
“这与你啥相干?”张大人说,“你就待在这里,啥事也没有。”
“是呀阿果,你没有错,没有你一点事的。”王秋说,“你就待在张大人这里。这里安全,大土司担心的就是你。”
“尼玛木为什么这么对我?小时候我把他当成小弟弟,还背过他呢。”阿果十分委屈。
“无论你阿爸出的什么牌,我都得动一动了。”张大人对阿果说,“出的第一张牌,我要让他见识清军的厉害。出的第二张牌,算是我帮你阿爸一把。”
张大人心里盘算,尼玛木扣留多吉,挑起事端,已经有了征剿的理由。这颗火星不趁早灭掉,一旦形成燎原之势,自己就会陷在这里,想溜都脱不了身。再说,阿果握在手里,还怕松罗木诈我?
第二天,张大人一面派王秋火速往大色齐部落赶,告诉松罗木清军就要进剿,要他做好内应;一面调动精兵三万,分东西两路进山。西路由参将贾国良率军,翻山越林后再分两路,从西北两面对嘉绒藏区形成半包围圈。另一路由总兵任举领兵,从东面进入,也分两路,从东南两面对嘉绒藏区形成另一个半包围圈。
整个布局形成掎角之势后,张大人稳坐营帐按兵不动,他要静观松罗木的表现。同时,他把战斗部署写成奏章向朝廷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