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妈是自己人了,就得熟悉这个家,管家带王嫂从一楼到顶楼走了个遍。王嫂过去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大的房子,一楼能够看见的是家丁的住房,单间少,双人间和多人间多,还有一个放了不少坐垫的接待室。二楼和三楼又有许多上了锁的房间,管家说都是仓库,不用看了。四楼是各部落头人的下榻处,一个头人占了三间,里面的陈设很豪华,好像相互竞争奢侈似的。还有藏式和汉式两个会客厅。五楼也是部落头人的下榻处,光线最亮的大房间是轮值头人的办公室。六楼有藏餐和汉餐厨房,藏式和汉式宴会厅,王嫂住的套间也在这里。七楼是主人家居所,大小房间不少,还有一个占去楼层四分之一的大房间,管家说这个房间叫德吉康瓦,是幸福厅的意思,平常不用,每逢重要节庆就闹热了,色齐甲布要在这里宴请寨首以上的部落各级首领。登到八楼,管家引着王嫂匆匆走过,只是口头上说,八楼是大色齐部落最高长官色齐甲布办公的地方,闲人免进。又说第一官寨有两层楼最忙,一个是六楼,两个伙房的灶炉差不多整天都是烫的;一个就是八楼,各个寨子打官司的人络绎不绝。打官司的人先到一楼接待室登记,批准后从第一官寨背面墙壁上的悬浮楼梯走上去,直通八楼,到休息室排队等号,天天这样。九楼的一半是经堂和禅房,过去巫师就住在这里,现在又修了五间僧舍,雍忠拉顶寺派来的五名喇嘛长期住在这里。另一半是阳台,阳台的女儿墙上安装了一圈铜皮转经筒。阳台的西北角耸立着一座白塔似的煨桑台,每天早晨,值日喇嘛要在这里煨桑祈祷。这个煨桑台是巫师在世时亲自垒起来的,是巫师留给第一官寨的唯一遗物,非常珍贵。阳台的另外三个角里都分别耸立着不同样式的烽火台,不同位置不同样式的烽火台分别传送不同的信息。第一官寨背后有一条铺着石砖的路,叫颇章达朗,是官寨背面的路的意思。这条路其实是一条手工作坊街道,就是因为这里打制过王妃定制的酒器而名气很大。石砖路的一侧是高大宽厚的第一官寨石墙,另一侧,石头平房一字儿铺排,每个石头平房隔成里外两间,里面住人,外面是手工作坊。有两间石头房子被刷成白色,非常醒目,其中一间是杂货铺,另一间是酒馆。这一溜石头平房里住的都是有手艺的淘金汉人。
王妃第一次向阿果发脾气,是在阿果两岁那年,一巴掌打掉了阿果手上捧着的雪梨,又一巴掌拍在了阿果的屁股上。
当时正值雪梨成熟的季节,第一批摘下的雪梨送进第一官寨里。色齐盆地比周围结满黄澄澄雪梨的半山要热得多,王妃打开室内所有的花窗,单衣薄袍地坐在卡垫上,手里拿着一只茶杯,抿了一口凉茶,刚把茶杯放到茶几上时,阿果迈着蹒跚的步子,手里拿着一只洗干净了的雪梨,从门外走了进来。不用说,是王嫂叫她送来的。
“阿果,来,阿妈抱。”王妃笑眯眯地向阿果招手。
“阿妈,天气热,您吃。”阿果走到王妃面前,两只小手把雪梨递过去。
“阿果,你再说一遍!”王妃愣了一下,让阿果重复说了一遍,王妃听清楚了,确实说的是汉话。
“你说的啥话呀?”王妃接雪梨的手改变了姿势,一巴掌把阿果手上的雪梨打落,又一巴掌拍在阿果的屁股上。
可能没有打痛,阿果并没有哭,只是眼眶中噙满了泪水,眼睛看着雪梨在地上打滚。
“我做错了吗?”当雪梨终于停稳时,阿果看着阿妈说,这一句是藏语。
“你没有错。你给阿妈送雪梨解渴,你是对的,是阿妈不对。”王妃顿生愧疚,一把抱住阿果。
不过,吃晚饭时,王妃还是把这件事向色齐甲布说了。色齐甲布去外面办事见不着他也就算了,就算在官寨里时,也一直待在八楼,连饭都要给他送上去,只有用晚餐时,一家人才能坐在一起,用晚餐是王妃最大的快乐。
“阿果会说汉话,好呀!”色齐甲布抿了一口酒,说。
“这样下去,不就成了汉人娃?”王妃担心地说,“我是曾经提醒过您的。”
“这件事恐怕要怪您自己吧?”色齐甲布挤眉弄眼,“您不笑话王嫂,女儿也学不到汉话啰。”
“您又提这事儿。”王妃脸红了,佯瞪了丈夫一眼,失声笑了。
王嫂本来已经能够说一些藏语了,王妃又不断鼓励她,她的藏语对话能力便大有长进,只是发音不太准。藏语嘉绒方言音调很敏感,发某个语音的时候,遇上弹音,弹得重一点轻一点,意思就会变,有时变得足够吓人一跳。王嫂发弹音很困难,要用很大的劲儿才能弹上。有一次,王嫂要说的一句话遇上了发弹音,她一用劲儿,弹音过重,弹出脏话来,王妃当场笑得前仰后合,直叫肚子痛。王嫂羞得满脸通红,连脖子耳根都红了。自那以后,她打死都不肯说藏语了。
“其实这是好事。”色齐甲布认真说,“我现在和汉人打交道的时候多,吃够了不懂汉语的苦头,不得不把罗尔依带在屁股后面。我都在学汉语呢,就是学不好,说出的话和王嫂说藏语差不多。”
“这么说,我错怪了阿果?还给了她一巴掌。”沉默了一会儿,王妃耸了耸肩,不好意思地说。
“我猜猜,打哭了没有。”色齐甲布拍了拍脑袋,“嗯,她没有哭,她笑了,您给她挠痒痒了不是!”
“那我也给您挠痒痒!”王妃举起双手,在色齐甲布背上噼里啪啦地拍打。
色齐甲布扭转身,正想顺势把王妃抱进怀里,门吱呀一声开了。阿果在王嫂那里吃过饭,擅自走过来,推开门,探进脑袋:“阿爸阿妈,你们做啥游戏?我可以参加吗?”说的是汉语。
大凡女人一旦全身心爱上一个男人,就会毫无原则地对他言听计从,无条件信赖,王妃亦然。自那以后,王妃觉得汉语原来如此动听,她为自己过去竟没发现汉语这般美妙而惊奇不已。她不仅不反对阿果学说汉语,自己也悄悄跟着王嫂在心里学。王妃和王嫂对话很有趣,王妃从来都说藏语,王嫂自从那次发音走调出了洋相后,再也不敢说藏语,一直说的是汉语。然而她们大致都能听懂对方说什么,王妃汉语听力进步很大,她甚至能听懂汉语中一些复杂委婉的表达。就在打落阿果手中的雪梨后不久,王妃和王嫂就有下面这样一段对话:
“丞相好一阵子没来了,她整天瞎忙些什么呀?”王妃唠叨道。
“嘻!”王嫂痴痴地笑着,并不答话。
“王嫂,你老是笑,恐怕知道些啥了吧?”王妃偏着脑袋问。
“她有了,怕羞吧。”王嫂终于小声说了出来。
“她有了?怕羞?”王妃在嘴唇边细语重复王嫂的话,咀嚼其含义。她觉得王嫂这句话里包含着很复杂很委婉的意思,但她没费多大的劲儿就茅塞顿开,兴奋地说:“这是好事呀!你咋知道的?快说来听听。”
“您也知道的,大概十多天以前,丞相要我陪她去热水塘洗澡,那次她吐得很凶。”王嫂刚把话说完,又后悔不该把丞相的秘密告诉给王妃。当时丞相说了,要保密,等肚子鼓得大大的,她才去见王妃,给王妃一个惊喜。丞相她骄傲着呢,根本没说怕羞,王嫂给王妃说丞相怕羞,这是她自己的想法。
“有了就好,有了就好!”王妃十分高兴,叫王嫂拿雪梨来吃。用晚餐的时候,王妃把这件事讲给色齐甲布听。
“丞相她有了!”王妃兴奋地说。
“丞相她有什么了?把您高兴成这个样子。”色齐甲布听不懂这句有头无尾的半截话。
“有了,你都听不懂?”王妃故作惊讶。
“半截话,谁听得懂!”色齐甲布摇了摇头。
“您不是在学汉话吗?这就是汉话,我都能听懂。”王妃得意地说。
“别卖关子了,丞相有什么了?快说来听听。难道天上给她降下稀世之宝不成?除了老公和孩子,她应该说啥都有了。”色齐甲布对“有了”这句话确实不解。
“您说对了,她就是得到稀世之宝了。”王妃仍热衷于卖关子。
“越说越玄了,什么稀世之宝呀?”色齐甲布急切地问。
“她怀上孩子啦!‘有了’就是怀上孩子了的意思。”王妃这时才把谜题点破,“王嫂亲口给我说的,她陪丞相洗温泉澡时发现的。”
“今天您带来这么好的消息,来,咱们连干三杯,庆贺庆贺!”色齐甲布举起酒杯,王妃才抿一口,他的肚里已经灌下三杯酒了。
“都说尼玛哥和丞相有那个意思,丞相怀的孩子是他的吧?不会错吧?”色齐甲布咬着风干肉说。
“丞相跟我那么多年,我知道她。她不像其他喜欢玩弄男人的女人,我不要您怀疑她。”王妃瞪了丈夫一眼。
“我怎么会呢?”色齐甲布跟王妃碰了碰酒杯,开玩笑地说:“你们东女国的女人除了您以外,对男人都挺霸道的,我怕丞相一不小心欺负了哪个男人。”
“净瞎说!”王妃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睃了一眼丈夫,把酒杯送到嘴边抿了抿,放下杯子,说:“这样说来我还有点担心您大哥尼玛呢。他聪明能干,又有地位,追他的女人听说还不少。”
“这点我敢保证。”色齐甲布一本正经地,“咱们大色齐部落,除了您,哪个女人比得上丞相?他要花心,除非他是傻瓜!”
色齐甲布兴致很高,多喝了几杯酒,话就多了。王妃也多抿了几杯酒,兴奋着呢。正在这时,尼玛和丞相推门进来了。色齐甲布和王妃第一眼就落在丞相隆起的肚子上。
“报喜来了?”色齐甲布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尼玛和丞相只笑不答。寒暄一阵后,王妃让尼玛留下来陪色齐甲布聊天饮酒,自己牵着丞相的手,到自己房里说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