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大人此次嘉绒藏区之行,阿果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在雍忠拉顶寺举办的挂匾仪式结束后,岳大人被色齐甲布请到第一官寨做客。因为是私人邀请,除了通司罗尔依外,陪客的都是土司的家人:色齐甲布本人,两位夫人,年满九岁的阿果。
色齐甲布在官寨外的草坪上设宴招待客人,这里天高云淡,芳草萋萋,风轻花香,岳大人满心欢喜。
起初,岳大人并没有留意阿果,毕竟是小孩子,不容易引人注意,他关注的是两位夫人。这两个女人都甘愿把权力让出来,交给心爱的男人,她们之间又像亲姐妹一样恩爱,这是何等的胸襟?嘉绒藏区的女人为何与山外的女人如此的不同?她们热情大方,就像山区崖壁上迎风招展的红叶,毫无贵妇人的娇柔和慵懒。岳大人虽然与她们语言不通,但是基本上没有沟通上的障碍,一见如故似的。色齐甲布真有福气!岳大人都有些忌妒起色齐甲布了。
众人举杯把盏,笑声朗朗,草坪上其乐融融。阿果不声不响地端坐在两个阿妈中间,一双大眼睛特别清澈明亮,睫毛又弯又长,忽闪忽闪地看着岳大人。
“阿果!”岳大人过了很久才看见这双眼睛,看见后便失声惊叫,是那种脱口而出的惊呼,没来得及经过大脑的审读和批准。这双眼睛给岳大人的感觉,就像一个人爬了很高的山,在口干舌燥之际,突然看见绿宝石般碧蓝深邃的湖泊。
色齐甲布和两位夫人殷勤地劝吃劝喝,岳大人脑子里不断地闪现出阿果的影像,怎么也应承不好。这个小丫头虽然还是未曾绽放的花蕾,但已经芳香扑鼻了。舒展的眉宇,端直的鼻梁,充满朝气的嘴唇,蛋白色的脸庞,大山深处竟有这般尤物?岳大人闯荡江湖数十载,还没遇到过这般女孩。这个小丫头貌美还在其次,她的影像使人挥之不去的要害还在于她身上有一种实难抗拒的魅力,使人忘掉一切只想上前去抱一抱她,多么可爱的小丫头!
“岳大人,您要我唱歌吗?”阿果说。阿果特别喜欢唱歌跳舞,凡是到色齐甲布家做客的大人们,几乎无一不要求她唱歌跳舞。
“好呀,阿果,唱一个!”岳大人求之不得。
阿果从草坪上一骨碌站起来,嚷道:“我要你们伴舞!”说完撒娇地去拉大人们。大人们笑着站起来,手牵着手,随着阿果的歌唱舞蹈。
天空中飘浮着白云,
风儿呀请不要吹散,
天空是白云的家。
草原上蹒跚着羔羊,
鹰儿呀请不要惊吓,
草原是羔羊的家。
河水中栖息着鱼虾,
渔翁呀请不要垂钓,
河水是鱼虾的家。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东女国古歌,经罗尔依翻译后,岳钟琪十分感慨。眼前唱歌的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唱歌时满脸的灿烂,而歌词却是这般凝重,或许小女孩还不知道歌词的意思。
阿果先是站着唱,岳大人但见这小女孩亭亭玉立,个头儿比实际年龄还高了一大截,嗓子又特别清脆,像布谷鸟欢唱。唱到第二遍时,小女孩也加入舞蹈的行列。她的舞姿特别与众不同,举手投足如鹰起鹤落,扭腰转体似龙飞凤舞。这个小女孩无论从头到脚还是由里及外,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表情,都流动着一种令人心旌摇荡的神韵。
“你这闺女,莫不是下凡的仙女?”岳大人不是开玩笑,他真的在脑海中闪现过这么一个念头。
“小女野孩子似的,就喜欢热闹,也不懂规矩,让岳大人见笑了。”色齐甲布其实十分欣赏自己的女儿,亲热地把阿果搂进怀里。
在大色齐部落玩了三天,岳大人要打道回府。色齐甲布一直把他送到太阳部落银桥的桥头堡。一路上,岳大人看到赶牛吆马的商队来来往往,各个歇脚点生意兴隆,心里十分畅快,毕竟,嘉绒藏区是他的辖区。
“你们这儿挡路的山有多少?”在桥头堡分手时,岳钟琪问。
“色齐部落就有九座大山。”色齐甲布说。
“正是,看来我没有数错。”岳大人在途中数过。
“你女儿似仙女下凡,将来必定不同凡响。”岳大人头脑中还记着阿果。
在嘉绒藏区,阿果确实被认为是仙女下凡。阿果是小名,只有她的父亲和两个母亲这么叫着,走出家门,她被叫成康珠玛。康珠玛就是空中飞行的仙女,寺院壁画上就画有这种仙女,佩戴璎珞,长裙飘逸,彩带飞扬,驾着祥云飞行。
康珠玛这一名字是在她出生那天,当丞相激动地站在高台上宣布“生了,女孩”的时候,广场上不少人不假思索地喊出来的。雷鸣、彩虹、花雨,出现这种奇异天象,降生的小孩如果是儿子,必定是活佛,如果是女孩,必定是仙女,山里人都坚信这一点。也有人说当时的天象不是那样,雍忠颇章宫上空的响声不是雷鸣,是巫师的击鼓声;雍忠颇章宫顶与背后山顶间架起的光带不是彩虹,是巫师煨桑时腾起的火焰;雍忠颇章宫周围飘下的花瓣不是花雨,是巫师献给三宝 的花供,与孩子出生毫无瓜葛。但是人们宁肯相信就是雷鸣,就是彩虹,就是花雨,都在场呀,未必自己还信不过自己?
阿果满三个月了,是正式取名的时候,父母带她到雍忠拉顶寺,请她的伯父取名。堪布抱着侄女叩拜镇寺之宝,阿果表现极差,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后来甚至不耐烦了,在伯父怀里挣扎,连哭的表情都有了。当来到当今皇上画像前叩拜时,阿果突然镇定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画像。过了一会儿,开始望着画像咯咯咯地笑,两只胳膊伸过去,十只小指头在画面上乱抓。看到这个场景,堪布闭目凝神了一会儿,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从怀里掏出一根护身绳拴在侄女颈上,又在侄女小手背上亲了亲,就把她递到色齐甲布怀里,转身急匆匆走了,没有取名字。
阿果喜欢当今皇上画像和堪布流泪不肯取名字的事儿不胫而走,很快传到民间。人们更加相信阿果就是仙女投胎,当今皇上是文殊菩萨转世,仙女和菩萨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投生前都在一起,现在相遇了,不高兴才怪呢。堪布看到菩萨和仙女邂逅,当然会热泪盈眶,好难得嘛!正因为是仙女,堪布都不敢取名呢。
阿果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只要被允许和有这种可能,人们都争相抱她。这倒不是因为她是色齐甲布的女儿而想溜须拍马的缘故,除了小女孩确实长得乖巧惹人喜爱外,想抱小孩的人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想证实一下接生婆传出的话,闻一闻有没有香气。阿果的肚脐下面显现藏文三十个字母中的最后一个字母,这个字母发音“啊”,据说这个字母具有神秘的力量,许多咒文都离不得这个字。这个字母为上下结构,中间是一根横线,在咒文中写这个字母时通常要在横线上面画一钩弯月,弯月里面画一个小圆圈,表示太阳。阿果的肚脐下面也就是字母的上面,弯月十分清晰,弯月朝上,护着肚脐眼,因此肚脐眼代替了太阳。接生婆每次提到这件事时都挤眉弄眼,绘声绘色。接生婆说,香气就是从有字母的肚脐眼那里冒出来的。谁也不敢扒去阿果的衣服去看肚脐眼,但是凡是抱过阿果的人都闻到了香味。这种香味和柏枝的味道差不多,有那么一股淡淡的清香。据说仙女都自带这种香气,凡间女人没有,才制作香水喷到身上,学仙女呗。
阿果父母带着阿果回家,色齐甲布骑着他的青马走在前面,王妃骑着枣红马,怀里抱着阿果跟在后面。堪布莫名其妙地流泪,不给闺女起名,在阿果父母心里罩上阴影,除了途中在歇脚点打尖时说了一些不紧要的话外,一天的行程中两人一句话没有,回到第一官寨后,心情还是好不起来。其实王妃的想法跟后来民间的传说差不多,她相信自己的闺女与一般的闺女不一样。不仅孩子身上有特殊的字母标记,能释放出香味,而且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给人一种惊异的感觉。她不敢肯定孩子就是仙女转世,但是,跟别的女孩不一样是肯定了的。
色齐甲布不愿意把闺女认作仙女,他讨厌人们把阿果叫成康珠玛。他不相信自己是神子,因此也不相信阿果是仙女。神仙应该在天上,就算人间有神仙,也应该在隐秘处,怎么人神不分指鹿为马呢?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怕闺女承受不了这样的盛名。因此,进晚餐的时候,他对怀里抱着阿果的王妃说,我们还是叫她阿果吧。阿果是王妃在哄怀里的孩子睡觉时无意中顺口叫出来的,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个音调而已。
“阿果,你真是康珠玛那该多好!”王妃逗怀里的阿果玩。
“该断奶了。”色齐甲布说。
“我奶多,咋办?”王妃把奶头从阿果嘴里抽出来。
“孩子带贱点,我想从嘉德陇瓦女人中找一个奶妈来,您看咋样?”色齐甲布说。
“汉人?”王妃有些惊异。
“咱们官寨里汉人还少吗?”色齐甲布笑了笑。确实,在第一官寨里的下人中,汉人占了一半,伙房里的厨师,作坊里的铁匠、银匠、木匠,种菜喂猪的人,大部分都是汉人。
“女儿吃了汉人的奶,会不会变成汉人?”王妃目不转睛地望着丈夫。
色齐甲布这时忘了先前的不愉快,笑得前仰后合:“我们天天喝牛奶,怎么就没变成牛了呢?”
“但是,我的奶水好。非得断奶请一个奶妈吗?”王妃的脸红了,觉得刚才自己说的话很幼稚。
“这是规矩,不然,人家会笑话咱们的。”色齐甲布说。
王妃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