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女国虚惊一场,部落联盟的征讨计划最终流产。女人们固有的骄气在骨子里没待多久又溜出来,在眉宇和嘴角间舞蹈,放出话说,男人有啥了不得,不过如此而已。
广场上,从各家各户跑出来的女人们把收留的几十个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像参观稀有动物似的指指点点,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打扮的男人。这些人的长相和肤色也很奇怪,个子矮矮的,鼻子扁扁的,脸色黄黄的。她们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罗尔依不知回答谁的问题好。
“他们是哪里人?从哪里来?”女人问。
“河对面来的,不是这条河,是我们那儿的太阳河。他们是汉人。”罗尔依说。
“他们不会说话?”女人们见这些人勾着头,闭着嘴。
“当然会说话,说汉话,不懂咱们的话。”
“吃什么?会吃酥油糌粑吗?”
“他们那儿产米,大米,好吃。”
“会干活吗?背水,做家务,带孩子,洗衣服,我们男人干的他们会吗?”
“我问他们了,他们都会,会弄饭,会弄很多种菜。好多人都是手艺人,铁匠、银匠、木匠、泥匠,啥都有。会种庄稼,都是勤快人。”
广场终于安静下来,该问的都问了,好像再也想不出新问题。没隔多久,广场上又热闹开了,女人们“轰”的一声挤过去,又“轰”的一声挤过来,广场上再一次安静下来时,那些男人已无影无踪,被力气大的女人抢回家了,连罗尔依都没放过。没得手的女人们还不死心,在看热闹的人堆里穿梭寻找,她们也需要男人。
色齐河的河滩,几个月前都还是平静的沙滩,孩子们常到这儿玩沙。刨一个沙槽,躺在里面,再把细沙堆在身上,只露出小小的脸蛋。或是做垒沙塔的游戏,沙子半干半湿,有一定的黏性,塔子垒得老高,心灵手巧的小孩子能在沙塔上用篾片凿出许多的小窗口,就像邛笼上的射箭孔。现在不同了,自从淘金以后,沙子都被铲进木槽,又让河水冲走,只剩下光怪陆离的鹅卵石。过去走在沙滩上,就像走在地毯上,软绵舒适,现在坑坑洼洼,走起路来高一脚矮一脚的。小松罗木顾不得这些,处理完河边发生的事后,匆匆向与他商量事情的尼玛告别,大步流星地从乱石滩上走过,直奔王宫。
“才回来?”女王已经有了身孕,肚子略微隆起,站在寝宫门前,手扶着门框。
“这不赶回来了嘛!”小松罗木气喘吁吁,轻轻抱住女王。他抱女王时,看见正对面的窗帘在晃动,告诉他女王刚才从窗户向外张望,盼他早早归来,也知道了自己冲上宫楼的速度等于女王从窗口走到门口的速度,他为自己能有这样的冲劲儿感到惊讶。
“准备得差不多了,我说的是婚礼。”女王拉着小松罗木的手走进室内,让小松罗木坐下。
“刚才尼玛哥说了,当下必须准备战斗,联军虽然还没来,但随时都可能来!”小松罗木让女王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想,三天后就可以了,巫师说,那天的日子最好。”女王吻了一下小松罗木的额头。
“尼玛哥说了,马上去搬援兵,不能耽搁。”小松罗木没有回吻。
“您,您怎么不回我的话?”女王从小松罗木膝盖上闪电似的离开,站在一边。
“头上就要下刀子雨了,您还……”小松罗木十分不高兴,站了起来。
“你,还神子呢,欺负女人!”女王竟抹起眼泪来。
“我……你……”小松罗木看见女王抹泪,心里十分懊悔,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紧紧搂住女王安慰。
过了一会儿,女王抬起头,清澈的大眼睛似乎在说,也许您是对的。
“请原谅我的粗鲁!”小松罗木轻轻吻了一下女王的脸颊。
“也许您是对的,”女王嫣然一笑,转而又严肃起来,“三天后婚礼一定要举办。巫师说了,那天是八月十五,属鸡的日子,是琼鸟也是您阿妈的生日,我不想错过。”
“真的?遵旨!”小松罗木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日子,双手合掌,做出高兴的样子。心里却想,女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大难临头了,还像小孩子一样顽皮。
“就知道逗我乐。”女王说,“部落的事我早就不管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自己看着办吧。”
“尼玛哥说了,他愿意亲自去琼日部落搬援兵。”小松罗木急促地说。
“我不是刚说过嘛,我只管婚礼的事,其他的事不想听。”女王用白嫩的手掌捂住耳朵,脑袋轻轻摇晃,耳环上的一簇银丝叮当作响。
八月十五来临,王宫后面手工作坊长街平常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戛然而止,精工打制出来的各种酒器搬进了大礼堂,错落有致地摆放在陈列架上。当女王领着小松罗木和众大臣跨进礼堂时,个个张嘴瞪眼吃惊不小,尽是男人部落土司头人用的东西,女王想干啥?
陈列架是用乌黑的核桃木做的,这种色彩沉稳厚重,正好把金质和银质酒器张狂的色彩收敛住了,不然更会让参观者们的神经兴奋得难以抑制。铁质酒器的色彩朴实无华,放在这种木架上,显得有些谦虚,不过,它们蕴涵的精湛技艺依然引来参观者们惊异的目光。每一种器物都有好几种不同的样式,每一种样式又由金、铜、铁三种不同的材料打制,每一个器物上面都有各种图案和饰纹。图案大多取材于动植物,以琼鸟、狮、虎、龙、鹿、大象、青蛙、檀坍、香柏、莲花等图案居多,不少器物的型制本身就取相于琼鸟、青蛙、大象、青龙、白虎等吉祥兽鸟。琼鸟图案仅局限于重要酒器上,把部落图腾都铸造在上面,可以想象女王对这些器物多么重视。
欣赏这些精美绝伦的酒器需得花些工夫,女王有身孕,被丞相和几个侍从护送到宫中休息去了。小松罗木想,尼玛哥该看一看,可是尼玛赴琼日部落搬援兵去了,此时此刻不知是在去的路上还是在回的途中。
看完展览,小松罗木急忙回宫。女王和衣躺在雕床上,见小松罗木进来,吃力地支起上身,让他坐在旁边。
“怎么样?”女王娇气地问。
“您没事吧?哦,太美了,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东西,您真行!”小松罗木握住女王的手,说。
“喜欢吗?”女王问。
“当然,谁又不喜欢呢。可是——”小松罗木不明白女王为何打造这些器物。
“咱们明天就结婚了。”
“明天?哦,对,明天。”
“明天您就知道了。”
“哦,是吗?”
“明天结婚,是不是有点突然?”
“不,正合适。”
“才不合适呢,看,这里都大了。”
“大着肚子带着孩子结婚的人有的是。”
“别人可以,我不可以。”
“哦,是,您是女王。”
“什么女王不女王的,明天我就不是!”
“啊?”
“婚礼只是一种形式,我要在婚礼上办一件大事。”
“我听不懂,女王。”
“明天您就懂了。”
最后,女王还是忍不住把她的秘密告诉给小松罗木了,那天夜里,他俩很晚才熄灯。
本来婚礼是在大礼堂举办的,由于要在婚礼上办一件大事,女王不顾大臣们的反对,在部落联军可能随时来犯的紧要关头,临时决定在广场举办。次日正午时分,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
广场正面搭了一个台子。前排安排了三个位子,正中的位子是巫师的,两边的位子是新娘女王和新郎小松罗木的。后排坐着各位大臣。只有尼玛缺席,他正在官寨外围部署防线。他一共设了三道防线,从琼日部落赶来的五百名骑兵布防在第一道防线上。
台子的一边陈列着新打制的各类金属酒器,另一边陈列着新娘嫁妆。台子下面垒起三座山,左边是铜山,中间是金山,右边是铁山。
台子前立着时辰标杆,当太阳的影子投在正午的刻度上时,担任知客的丞相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台子边,用女高音宣布婚礼开始。顿时,一百零八支唢呐齐奏吉祥颂歌,欢快的旋律像色齐河中翻腾跳跃的浪花;一百零八支莽筒奏出国泰民安曲,浑厚的音响犹如春雷滚滚。广场四面高高的煨桑台浓烟升腾,柏枝燃烧飘出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广场。人们一边围绕桑烟台转圈诵经,一边抛撒龙达,向新郎新娘祝福。起先,千万张龙达腾空而起,像千万只白鸽翩翩起舞;尔后,腾空的龙达又像洁白的雪花纷纷飘落,没过多久,广场上铺起了一层厚厚的“瑞雪”。
巫师戴着高高的法帽,身着黄色的特制法衣,脚蹬厚底氆氇法靴,手执净瓶,来到新郎新娘面前。女王和小松罗木赶紧离座,跪在巫师脚下。巫师一边诵念祝福经,一边用一根孔雀翎毛向这对新人身上洒净水。台下的观众高呼:“扎西德勒! ”
向新郎新娘献哈达仪式花的时间最长。献哈达的路线其实并不长,从台下的右边排队,依次经过台子右边的新娘嫁妆展览台,走到台子中央,向新郎新娘献过哈达后,经过台子左边的酒器展览台,从左边走下台后横走,经过铜山、金山和铁山,就回到原位了。可是,尽管事先严格规定了献哈达的人数,到头来还是没有控制住,献哈达的人大大超员。更主要的原因是行走特别慢,人们被精美的酒器和新娘的嫁妆吸引住了,无论值勤人员怎样催促都收效甚微。再这样下去,女王肯定坚持不住,她的额上沁出汗珠,两只手握成了拳头,牙关也咬得紧紧的。小松罗木见状悄声问:“又痛了?”女王点了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别硬撑了,回去吧!”小松罗木扶住女王胳膊。丞相忙碌中发现这面的动静,脱身跑了过来。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又放慢步子,来到女王面前蹲下,焦急地问:“怎么了?发作了?”“有点像,肚子疼得厉害!”女王吃力地说。“回宫!”丞相态度坚决。“不,等一等,”女王摆了摆手,说,“宣布——快!”“您,行吗?”丞相担心地问。“快,趁现在还能挺住。”女王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