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月住在城市边上
八月今年十二岁，是个女孩。
八月住在城市的边上。
这城市很大，有数不过来的街道和跑不尽的汽车。这城市也很脏。每天傍晚的时候，八月抱着小狗多多坐在暖棚旁的田埂上，就可以看见市区的上空，厚厚地罩着一层尘土，像炊烟，却远没有炊烟那种亲切。八月坐在那里，手支着下颌，阴郁地望着城市上空的尘土，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多多总是汪汪地叫，八月知道多多不满意这一切。八月把多多搂进怀里，抚摩着多多颈子上柔软的毛。八月说：“多多，你帮不上忙的。”
妈妈站在长长的暖棚的那一头，挺着大肚子，手搭凉棚叫：“八月——回家吃饭啰！”
八月就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穿过金黄色的晚霞走回家去。
家是两间用油毛毡搭成的棚子，紧守着菜地。有一些蜷蜷的黄瓜蔓儿和四季豆蔓儿从暖棚里爬出来，攀上了油毛毡棚子，家便躲在荫凉中。晚上有蟋蟀彻夜地唱歌谣，使八月的梦中总是有蟋蟀。
这个时候，城市上空的尘土厚得像一床棉被，霓虹灯磷火一般地快乐闪烁，连风也吹不散。附近的住宅小区二期工程建筑工地上，巨大的混凝土搅拌机轰隆隆响个不停。
二、足球、朵朵和多多
后来八月认识了那个叫朵朵的城市孩子。
那个时候，八月坐在暖棚旁的田埂上，全身沐浴在金黄色的晚霞中，手托着下颌，静静地看着城市上空的尘土。一只足球突然飞来，差点击中八月。小狗多多汪汪叫着躲进八月的怀里。
那个叫朵朵的男孩追着足球跑过来，八月被吓了一跳，但八月一看见那个男孩就禁不住乐了。
那个男孩长得就像一只足球：圆圆的头，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鼻子、嘴，灌肠似的胖手胖腿。
男孩说：“嗨，你看见我的足球了吗？”
八月指给他看。八月说：“你的球差点打着我了。”
男孩跑过去拾起球，跑回来，上上下下看八月。八月被他看得慌张了，摸摸小辫，小辫梳得齐齐的，没有散。八月脸红了，红得像熟透的草莓。
男孩说：“你是谁家的孩子？”
八月说：“我不是谁家的孩子，我是八月。”
男孩说：“你怎么是八月？”
八月说：“我就是八月，不然我是谁？”
男孩笑道：“人怎么可以叫八月？八月是日期。”
八月不高兴了。八月赌气道：“我就是八月，我爱叫八月，你管不着。”
男孩说：“就算你叫八月。它呢？它叫什么？”
男孩指小狗多多。
八月本来不想再和男孩说话了。但八月没忍住，还是说了：“它叫多多。”
男孩跳了起来，大声说：“你骗人！”
八月吓了一跳，说：“我没骗人！”
男孩气得脸都歪了：“它怎么叫朵朵，我才叫朵朵。好哇，你变着法骂我！”
八月说：“我没骂你，我没骗你，它真的叫多多。是多少的多，不是一朵两朵的朵。”
男孩怀疑地看看八月，又蹲下身去，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摸摸多多的尾巴。多多伸出粉红色的湿漉漉的舌头，友好地舔舔男孩的手心。男孩忍不住痒，乐了。
男孩说：“多多喜欢我。”
一个女人站在远处喊：“朵朵——回家做作业了！”男孩答应着，抱着足球向那边跑去。跑了几步，又转身跑回来，对八月说：“多多很漂亮，你也很漂亮。真的。”
男孩说完就跑走了。
八月正在发愣，妹妹小年抱着一个断胳膊布娃娃，趿着一只红色塑料拖鞋一拐一拐走过来。
小年说：“姐姐，他是谁？他是你的朋友吗？”
八月不回答，两手托腮，怔怔地看着远处。远处市区的上空，灰蒙蒙的尘土慢慢地弥扬起来，所有归家的鸟儿都不从那里飞过。城市就像死了似的。
三、买菜的女人和卖菜的女人
八月一大早就跟着妈妈到菜场去卖菜。菜挑子刚一放下，一个市场管理人员就跟过来，冲妈妈喊：“交管理费，两块！”
妈妈吓了一跳，妈妈说：“大哥，我们刚到，还没开张呢。”
市场管理员叼着烟卷说：“谁管你开张没开张。这是国家规定的，不交管理费这菜你就挑回去自己煮了吃！”
妈妈说：“多少钱？”
管理员说：“不是告诉你了吗？两块！”
妈妈叹了口气，数出两块钱毛票，把找回的一张收据，小心地揣进怀里。
爸爸的菜种得很好，水灵灵的，十分诱人。不时有人来买菜。妈妈持秤，八月收钱，不一会儿，菜就卖了一半。
一个女人走过来，停在菜挑子前。
八月的眼睛一亮，八月认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朵朵的妈妈。
朵朵的妈妈说：“老乡，你这青椒怎么卖？”
妈妈说：“八毛一斤。”
朵朵的妈妈张大了嘴：“你是棒老二，抢人哪？”
妈妈吓了一跳，护着大肚子说：“大姐，我不是棒老二，我没有抢人。”
朵朵的妈妈夸张地说：“你还不是棒老二，你还不是抢人。你看你这青椒，干巴巴的没有一点生气，个又小，你还敢狮子大开口要八角，你胆子粗！”
八月生气了，八月知道那女人说的不是实情，这一溜几十挑菜，就数她们家的菜鲜活水灵，菜价也合理，人家青椒卖八毛五，她们只卖八毛。
妈妈赔着笑说：“大姐说笑话。”
朵朵的妈妈说：“哪个和你说笑话。我们城市人忙得很，谁有闲心和你说笑。你们这些乡里人，硬是黑了心，种菜猛用化肥，杀死白细胞，害人命！要不是我儿子喜欢吃青椒，鬼才买你的！称两斤。”
八月气得脸儿通红，八月抓住妈妈手中的秤杆，八月说：“妈，我们不卖！”
妈妈看看八月，妈妈把秤放下了。
朵朵的妈妈瞪大了眼睛：“怎么不卖？”
妈妈说：“大姐，你说话太伤人。我们是乡下来的，但我们的心不是黑的，我们也没有害人命。”
朵朵的妈妈说：“嗬，你还翘起来了。我买你的菜，我把钱你，又不白吃。你种了菜不卖，未必留着喂猪呀。”
妈妈安静地说：“喂猪也好！你的钱是你的，我的菜是我的，我不愿意卖给你。”
朵朵的妈妈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拎起篮子就走。临走丢下一句话：“像个人？”
朵朵的妈妈一走远，八月的泪珠儿就扑扑簌簌落了下来。
妈妈把八月揽过去，让八月的头紧贴着她的大肚子。
妈妈说：“好啦，八月。”
四、八月从河里捞起了朵朵
小狗多多在前边颠颠地撒欢，把八月带到那条河沟旁。
八月在后面喊：“多多，回来！”多多不回来。多多冲着那个男孩汪汪叫。
朵朵高兴地说：“八月，是你？”
朵朵戴着宽舌遮阳帽，穿着漂亮的运动短裤，赤着上身，蹲在沟边钓鱼。
八月不想理朵朵，八月一想起朵朵不讲理的妈妈就生气，八月抱起小狗多多转身就走。
朵朵在身后喊：“八月，你干吗走？快来看我钓鱼。”
八月不看，八月偏走。
身后传来扑通一声，接着响起朵朵惊慌的叫喊声：“救命！”
八月回头一看，岸上的朵朵没影了。朵朵在河沟里挣扎呢！
八月不顾一切地丢下多多，跑到河沟边，小褂也没来得及脱，一个猛子扎进河沟里，三两下泅到朵朵身边，抓住朵朵的头发，游到河沟边上，用力把朵朵拖上岸。
朵朵好半天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朵朵说：“妈呀！”
八月用劲拧着小辫上的水，又脱下湿漉漉的布鞋。
朵朵说：“谢谢你！八月，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八月说：“你长得这么胖，差点连我也给拖进水里淹死！”
朵朵说：“你要死了，我每天给你送花圈，好不好？”
八月啐他道：“呸！谁稀罕你那纸做的花？我们乡下，花儿草儿的可多了，不像你们这儿金贵得要命。”
八月没有注意到，远处市区的上空，厚厚的尘土正在慢慢地弥漫开来。
五、爸爸，我要读书！
朵朵常来找八月玩。
只要朵朵做完了作业，八月干完了家里的活，他们就可以在一起玩上好一阵。
钓龙虾、打官司草、玩飞盘、聊天。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八月突然对爸爸说：“我想上学！”
爸爸妈妈吃了一惊。爸爸放下酒杯，盯着八月说：“你想干什么？”
八月说：“我想上学。我要读书！”
爸爸奇怪地问：“读书干什么？干吗要读书？”
妹妹小年抢着说：“像朵朵那样呗！”
爸爸问：“朵朵？朵朵是谁？”
八月瞪了小妹小年一眼，吓得小年一缩脖子。
爸爸说：“读书？你想得轻巧！书是你读的？我们是乡里来的，没有户口，又没有钱，这书谁让你读？再说，现在比以往好多了，吃得饱饭，读书干什么？行了，八月，吃肉，吃饭，莫想花花心思了。等再种一季菜，你妈就该生了。生了弟弟，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小年说：“我呢？”
爸爸说：“你也回家，多多也回家。都回家。”
小年一拍巴掌说：“好呀，要回家啰！”
八月放下筷子，走出棚子。八月不要吃肉，也不想家。八月坐在暖棚旁的田埂上，两手托腮，怔怔地看着远处市区的上空。那里，尘土像一道看不透的天幕。
六、小英雄黄朵和“另一位小朋友”
八月和朵朵上报了！
八月和朵朵成了众口称道的小英雄！
那天黄昏的时候，八月和朵朵在菜地里捉蟋蟀。八月内行地对朵朵说：“记着，不可以出声的，一出声，蟋蟀就溜了！”朵朵吃吃地笑，立刻捂住了嘴。
那个时候，一个黑影从远处走过来，走到很近的地方，站上，四处看看，没发现动静。那个黑影掏出一件东西，扑通一声丢进河沟里，转身急匆匆走了。
那个黑影没有发现八月和朵朵。
八月说：“他丢了什么？”
朵朵说：“咱们看看去。”
两人来到河沟边。八月脱了鞋，慢慢下到河里，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河底，河面上泛起一串串水泡。朵朵蹲在河边，紧张地盯着河面。过了好长时间，才见八月冒出水面。
朵朵说：“八月，找着了吗？”
八月摇摇头。
八月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扎入水底。
这一次，八月在水底下待的时间更长，长得朵朵差点忍不住要去喊大人了。
八月再次从水底冒出来时，手里举着一个布包。
两个人把布包拿到亮处解开。布包里，竟是一柄带有血迹的斧头和一把菜刀！
朵朵吓得脸都白了。朵朵说：“八月，这怎么办？”
八月说：“咱们赶快找警察去！”
警察说：“你们真是好样的！你们说说，丢这东西的人，长得什么模样？”
朵朵抬头看屋顶的日光灯，想了想，说：“唔，是个男人。穿……穿着长衣服。还有，他……他老是四下里看。他很害怕。”
警察笑了，转头问八月：“你呢？你能说说吗？”
八月说：“他脸很白，留着小胡子，走路脚有点跛。他长得比你高一点点。”
警察颇有兴趣地问：“你怎么看得那么清楚？你能肯定你说的吗？”
八月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在家里放七只羊，每天晚上把羊从山上往家赶时，村里好几十只羊在一起，我从来没弄混过。一个大活人还会弄错？”
警察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小姑娘，真不简单呢！”
警察根据他们提供的证据，很快破获了一起重大的入室杀人案。
报社的记者来采访八月和朵朵。
记者问朵朵：“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
朵朵说：“我叫黄朵，是香湖小学五(一)班学生。我家住香湖小区二十八栋一单元四号。”
记者问八月：“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
八月低下头，不说话。
记者说：“你没读书？好吧，那你告诉我，你家住哪里，门牌号码是多少？”
八月还是不说话。
朵朵忍不住了，大声说：“阿姨，你别问了。八月家没有门牌号码。八月家是种菜的，没有户口。”
记者点点头，说：“哦，我明白了，是盲流呀。”
第二天，报纸上登出了关于破获这起案件的通讯，顿时，全市人民都知道了香湖小学五(一)班学生黄朵和“另一位小朋友”英勇机智的故事。
晚上，朵朵拿着学校发的精美的奖状和李宁牌运动服给八月看。
朵朵坐在暖棚旁的田埂上，气愤地说：“那个记者阿姨不讲理，她干吗不写上你的名字？她干吗只说‘另一位小朋友’？”
八月没答话。八月抱着小狗多多呆呆地看着远处的天空。
那里，城市的尘土在慢慢弥扬上来。
七、朵朵喊：八月，我会想你的！
八月要走了。
爸爸和人订下的种菜合同满了。爸爸和这个城市的另一个城郊的人订了新的合同，去替人家守鱼塘。八月一家人都要搬去。爸爸说，那份工作虽然挣钱少了点，但一家糊口是足够了。爸爸很满意。
走的头一天傍晚，朵朵来送八月。朵朵送给八月一套儿童版《十万个为什么》。朵朵很难过。
朵朵说：“八月，你还会回来么？”
八月摇摇头。
八月塞给朵朵一个口袋，口袋里装满了碧绿肥硕的青椒。
朵朵说：“哈，八月，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青椒？我可喜欢吃了！”
八月说：“我知道。”
朵朵说：“八月，我……我有一件事骗了你。”
朵朵低着头，用力踢着泥土说：“我那次，是故意掉进河里的。其实……其实我会游泳的。”
八月安静地说：“我知道。”
朵朵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你知道吗？”
八月说：“我知道。”
朵朵不知道再说什么。
又站了一会儿，朵朵说：“八月，那我走了。我回家做功课去了。”
朵朵就走了。走出老远，转过身来冲八月喊：“八月——我会想你的！”
朵朵喊完这句话，就拼命往家跑去。
八月慢慢地坐在草地上。多多走过来，拱进八月怀里。八月紧紧地抱住多多。她抬起头来，看那城市的上空。
天很黑，她什么也没看见。
妈妈在暖棚那头腆着大肚子喊：“八月——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