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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窄街(2)

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宝庆一帮跑船的,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生生死死打下这个码头,慢慢接出自家堂客细娃。跑船的,宝庆人万分团结,有酒碗匀,有银秤分,械斗中死了男人家的寡母孤儿,东西贴足了送上门去,若是码头上生了事,个个不要命地往头里冲,连屁帘子还没摘掉的奶娃也知道啕天助阵。咸丰六年,徽帮暗中买通汉阳代理知府下江人陈庆煌,寻衅砸了宝庆会馆,抢了宝庆码头,史称“丙辰惨案”。宝庆会馆首任会长何元仑上帖于云贵总督湘军将领刘长佑,并纠集船民,操练人马,准备械斗。徽帮闻讯,岂甘示弱,先发制人。宝庆帮由年届七十的何元仑指挥,兵分三路迎战由汉正街方面来的徽帮,在宝庆码头大斗一天,双方死数十人,伤者无数,结果徽帮败北。大武斗后,双方各自奔走豪门权势,多次诉讼。湖北布政使蒯德标嘱汉阳知府陈庆煌慎重处理,陈不敢偏袒,想出妙法一个:在审案那日,将一双练把式用的铁靴烧红,传谕两方:“谁穿上铁靴走出三步,码头自当归谁。”徽帮见状面色大异,无人上前。宝庆帮中一个叫彭澧泉的汉子自告奋勇,穿鞋走出五步方仆地气绝。陈庆煌当即将码头断归宝庆。后来,宝庆人为纪念彭澧泉,乃修彭公祠。此祠旧址仍在。

这铜锣巷人大人小孩至今仍说一口外人听不懂的湖南土话。

还得去守摊。舅舅走时吩咐过莫偷懒。一百五十元工钿,不好拿。

下午的生意不好做。

满街仍是人,但都没了新鲜味、冒险劲,钱在兜里揣热了,乖乖地不动。或者是上午已做成了生意,只是来看热闹,不甘心别人的生意比自家“相应”。小街原来自有小街的生意法则,大早匆匆赶来采货的,多是初出茅庐的乡镇小贩,并不懂得小街的脉络,以为万事早来俏,看入眼的,抓住便不肯松手,认定子孙富贵在此一搏,那生意做得火药味忒重,讲的是近身肉搏、速战速决,并无窍门,好处也不大。真正的大手,却是上午不出门的,在旅社里一觉睡到大天光,慢慢起来洗了梳了,寻一处僻静茶馆坐到晌午饭后,再悠悠地进街。这种生意,讲的是韧劲。生意双方,海阔天空,烟来茶去,一脸尽是笑容,唇舌间偏偏听不见半个钱字,内容也尽在推来挡去的“希尔顿”之中,生意也决不在街面上做,档面上一搭腔,彼此心照不宣,让进铺里,坐了茶了,慢慢从三皇五帝开谈,所谓大生意要的是时间,比的是底蕴,成就生意的也不是尼龙袋什么的,而是车船。

尹子从来不做大生意,不是不想,而是做不了。家里没有个脚板宽的男人,这种生意做不下来。人家要十万条麻袋,你从哪里进货去?所以老实地照看摊子。尹子也很满足了,按月到邮局填汇款单,家里五十,弟弟二十,虽然邮局那个已经过了动气年龄的女人满脸不耐烦,但尹子自有尹子的快活。

不断有人穿过铜锣巷,从摊档前走过,停下的摸摸摊档上的货,脸面上表情各异,开口讨价的并不多。尹子自任他们。冬冬媳妇酸酸地追着人喊:“荷包头有票子没得吩只管摸,又不是自家女人!”黑妹便投来一瞥蔑视,仍然吐着瓜子壳。枇杷娃的生意此刻最好,十里小街挤多少人?餐馆挤肿了,冷面窝卖到一角一个还打架,于是都来沽一碗啤酒喝,一碗顶二两米饭。

巷子那头走来一个人,慢慢走过两排摊档,一路眼也不斜,偏在尹子摊前站下,落下两颗黑的深远的眼珠子。尹子感到有人,抬眼一看,先是一愣,然后无邪地露出雪白的齿。

都说秋林是鬼迷了心窍,铜锣巷罗老爹的独生子,先前也是摆摊的,卖的是古装书籍,单本珍本,也做书画、碑帖、印章、名石、笔格之类,佃了两个洛阳师傅在店里装书裱画,在小街很算得一只聚宝盆。据说仅仅一册《魏裴思顺教戒经》别本,就与一个老教授做成一笔吓人的价钱,让小街人谈论了几个夜晚。突然就盘了店,辞退了人,自费去读什么夜大法律专业,两年后毕业,人家不管分配,又梭尖打洞到一个律师事务所当下手,一街人都摇头,说:“疯了!痴了!”

秋林很喜欢尹子,每天回来,从小巷过,都要在尹子摊档前站上一会儿,说几句话。小镇来的女孩子,说不清是好风水还是少污染,纤细的眼泛着瓷釉似的光泽,细润可心,饱满的小脸上稚气地趴着一对小肉窝,因了她的纤弱和无抵抗力,不似黑妹那种脸如狐狸似的美,“镇”人到家了,也不似那种让老太太们看了就会说“心疼”的女孩子,但有了她在,人就会觉得三伏天并不太炎热可燥。

尹子也愿秋林每日在她摊档前站一站,她话不多,偏喜欢秋林不高不矮地与她说话。秋林不谈这小街,那双黑眼睛牵着尹子的念头去了好远好远,却云淡风轻。

小街人看不来,小街人认为秋林已不是小街人,每次都调侃。

“大学生,下班了么?”“班”字咬得重。

“大学生,今天又抓了几个?杀了几个?”

秋林与小街人少话,并不理会,站在那里,与尹子笑谈。摊头阳光一阴,尹子觉得手背被什么东西一蜇,心里一抖。

匹夫懒懒地站在摊子前。

“秋林,多月不见了。”

“匹夫,你好。”

两个儿时的“孩子王”静静地对视。

“秋林,药王巷金哥的事,拜托了帮忙说两句。”

“那是经济庭的事,轮不上我插手。”

“都是撒尿搓泥球的关系,你躲不过。”

“是他自己犯上了,那是王法。”

“××!你冲什么壳子,你想管管得上么?!”

秋林像被人蜇着下处,脸色如肝。

匹夫淡泊地一笑:“秋林,外家和尚修不得正身,干不下去就回来,巷子头给你留着地盘。”

秋林不言语,转过身,和颜悦色对尹子说:“尹子,我晚上请你去青年宫跳舞,好么?”

匹夫微笑着拍拍尹子的肩,轻描淡写说:“你晚了,秋林,尹子今晚陪我去‘地宫’。”

尹子心在颤抖,低头仍觉秋林在死盯着她。

“尹子,明晚好不好?”秋林说。

“恐怕她不能答应你,我买的是月票。秋林,下月你赶早。”匹夫说。

晚上“地宫”挤死人,激光灯尽化作秋林郁悒询问的眼。匹夫今晚跳得很老实,甚至没跟别的女孩子跳,休息时还买来了饮料。

他们跳到下夜一点才回铜锣巷,但匹夫没进尹子的门。

一清早尹子在天井里刷牙时黑妹就来了,穿一身艳丽的睡衣,懒梳妆的倦怠样,也不进门,往天井口一斜,嗑着黑瓜子。

尹子忙招呼:“黑妹姐姐,屋里坐。”

黑妹不动,星眼盯着尹子发育得并不丰满的身子看。一把瓜子嗑完了,才拍拍手,淡淡地说:“匹夫昨晚在我那里。”

尹子呆着,嘴角一圈白花,不知该不该现在就回屋里放了牙杯。还要炒现饭吃,还要去抢摊位。

长三婆婆在二楼凉台兴奋地说:“个杂,这阳头阴霉,变损哒堂客的细娃。钱钿日贵的都贱黑了心腔,呜!我那日头不复哒。毁格哒。”

“喂,听说没得,药王巷的金哥死了。”冬冬媳妇没洗脸,一边往嘴里塞着油条一边望着对过的枇杷娃说。

“诓鬼说!”

“骗你?昨黑他家女人闹吼了,匹夫一早就被叫了去,一街都知道的,你怕抹牌抹昏了头。”

“这么快就判下了?”

“不是判的,是他自家在牢里撞了墙,说是怕他女人和伢后辈子过得贱,好歹一个的事一人当了。留下一张休书,要他女人带了伢和钱财走。”

“冤枉!法书上说,国家的钱死了也要儿女赔的。法书上说,离了婚的儿女仍是儿女。灰!”

“真?那金哥不是白死过了?!”

“灰!”

小街懂得求大同存小异。

小街应了竞争才得以复苏繁华的真理,邻近的两个摊档,即便是父子,也有明争暗斗,一张桌上吃饭,两副摊子赚钱,但对外,却是一致的同仇敌忾。因为小街本身没有印钞票的模子,钱是打外面流进的,要开渠、截流、围堰。小街人知道开放搞活不是空口号,捞一把就洗手不干的人是苕货。

但钱不是印出来任小街独赚的,万元户也不单出在这条街上。水浑了,什么样的鱼没有?就有来者不善的,气短眼浅的,专为了一口气来。

长三先还一脸是笑地陪人看货,为什么事情崩了,吵起来,一街闹吼了,看热闹的人不知底细,只知买方偏买,长三偏不卖。

“我的货,爱卖不卖,你白长一副泡子——干瞪着!”

“百科全书十一册从头翻到尾,没得这条道理。要不要找你们管理会评个理唦?”

“要找快找,直走东拐西折两百公尺,白牌黑字朱红大门。街上人杂,小心荷包。”

“担冤枉心思,老子有钱,你这东西,我出双倍价!”

“吔吔吔!好大口气,我偏卖与你,五折!”

“双倍!”

“五折!”

“双倍!”

“五折!一分不多,要你数票子拿走!”

边上围一大圈看热闹的人,都目瞪口呆,走南闯北的大有人在,一辈子没见过这种做生意的,贱的不买,偏买贵的;贵的不卖,偏卖贱的。

“嘘——这生意,干不成。”

“如何干不成,五折还买不起,胆子上的撑杆断了么?咋个走进这条街来的?”

长三两句话挑白了对方的眼,那人掏出两张大团结,往摊子上一拍:“伙计,清了,零头莫找,算一杯茶钱。”反手摸出只打火机,啪,一株活跃的火,货就在四周人的惊啧中化成一撮灰。胜利者盯着长三呆鸡式的脸,说:“么样,还卖两件与我?”

巷子口阳光一暗,匹夫悠闲地趿着一双拖鞋走来,没吹口哨,眼圈有些青,慢腾腾晃进人堆,拍拍那胜利者的肩,微笑说:“兄弟哎,这是赌的哪口气?钱再多,也是心血换来的,银行行长也没有一个团的千金女,难得嫁把你一个。”

四周人就笑。

匹夫也笑,向人堆外招招手:“憨坨,你来。”

憨坨先在阳光下数蚂蚁子搬家丢下的粪蛋,听见匹夫喊,疯痴痴地淌着涎水颠过来。人都躲开让他,嫌他脏,也怕癔症传染。

“憨坨,帮忙把这撮灰扫到河边倒掉,免得风来迷眼睛。莫慌,这是两百元,算你一杯酒钱。”

微笑着看着憨坨乐滋滋地把匹夫赏的钞票掖在鸡肠带上,小心地捧着灰走了。不动声色,不露锋芒,最后的胜利者仍是小街。

尹子在自家摊档前瞥见这一幕,觉得心跳得慌,觉得一街走过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和摊档上的货。冬冬媳妇仍是香气招人,撵着人脚后喊:“莫走唦,价好商量!”黑妹仍是冷冷坐在一堆瓜子壳上,身后那广告分外抢眼。但她不,尹子不,她只想对人分辩说她不是小街人,她觉得那些人的目光是蔑视的。钱可以不富足,但目光可以矜持。

那边枇杷娃踅过来,挨着摊子咬耳朵。冬冬媳妇像是看到了油锅里翻腾的金元宝,红潮自两颊涌进瞳人里。黑妹冷冷一笑,一片瓜子壳嗤地贴到枇杷娃鼻头上,枇杷娃也不动恼,聒笑着抹去唾水,说:“当是亲一下。”说完抱头就跑。到尹子跟前,两边看看,偷人一样递过一句话:“匹夫交代,这次摊派,拖了不交。”

尹子发了好长时间的呆:“这事,干得么?”

“众不当罚。匹夫说的。”

又挨着摊子走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冬冬媳妇站在尹子身后,从头到脚很神秘地看尹子。尹子招呼:“冬冬嫂……”

“昨黑了和匹夫一同归的么?”

“是。”

“匹夫那鬼,样样都机灵过人,做那种事,怕也是与众不同的?”

尹子迷惑地看看冬冬媳妇。

“其实,女人也是可以主持男人的,调顺得好,滋味才当受用呢!”冬冬媳妇呼吸急促。

尹子突然明白了,血腾地冲到脸上:“冬冬嫂!”

“莫怕莫怕,女人只这一关,一歇歇的事,过了就是一马平川。”

“冬冬嫂!他昨黑根本没进我的门!”尹子只觉两手冰冷冰冷,全身发抖。

冬冬媳妇狐疑地盯着尹子,半天才恍然大悟:“哦,晓得了。”一把拖过尹子,凑在耳边说:“妹子,赶忙去医院看看,女人若带了这种病,那就全不是女人了!”

尹子半夜垂着泪。

小街在了几百年。小街在了几个朝代。小街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想一想,小街年年遭南征北伐,迎东樯送西帆,大汉口的水码头。它是一条金锚链。那年共和国的总理顶着雨伞走进小街,眼花缭乱。有被生意逼红了眼的,撞了总理的黑伞,总理却不恼,兴奋地折头对这个城市的市长说好呵好,流通搞活,全国看中南,中南看武汉!新华社一个记者以光的速度撰下文章鼓吹,小街的风流,小巷的地位不用金匾就箭响林外。再想一想,小街又是暧昧的,仍然是一个记者,因为一个月没上一篇稿,被报社采编主任骂得狗血淋头,狠下心,半月没出街,熬瘦了膘,磨穿了鞋,愣是拿出一叠纸,扬眉吐气往采编主任桌子一砸:“看好,明年全国好新闻奖,落不下‘一等’去!”那稿子材料翔实,数据精当,细节惊人,记下了小街有多少金进铜出不义之财,多少人命案子潜伏危机,多少偷税漏税挖空墙角污染环境以致喜新厌旧藏污纳垢瞒天过海……小街人有才气,有气魄,放射中南已是小魔方;小街人豪爽,不霸富,每天大把大把信息丢向全国,走一趟小街回去后致富的数得出六位数;小街气短,九盘肠子,胼手胝足机关算尽便宜占绝又一天二十四小时怕别人看不上眼。什么是小街的精血?小街是什么?英雄?骑侠?大盗?

但任你怎么说,小街有小街的审美观。所以当一个叫尹子的外来户独自交了五十元摊派时,铜锣巷的生意人都动恼了,觉得全体被一个看不起眼的河南妞出卖了,出卖得淋漓尽致,出卖得忒狠毒。

据说匹夫擦黑去下那女孩子的门时,被兜头泼了一身潲水。铜锣巷人大惊,连傲到家的黑妹也火了,骂上门去:“你算什么东西,他看你一眼,你也有十天的味儿韵,不知高低也到了家!”

那女孩子收拾好东西,从桌上拿起一张长途汽车票,揣进兜里,拔掉冰箱和电视机电源,走出门,落了锁。

长三婆婆在凉台上说:“这日头,毁格哒。”

铜锣巷的人冷冷地看她走过小巷,都不说话。她走,知道这街是最后一次压迫她了,心中在做着一种平静的抗争。她也知道,对这小街,她依恋过,怨恼过,但小街最终不是她的征服者。头顶是一线天,夜气还很重,但她的脚步没有趔趄。

巷子口同时出现了两个人,两个人两条汉子,都不曾开口。她从他们中间穿过时也不曾开口。

赶早的人流放闸似的往街里拥,兴奋的、紧张的、新奇的、局促的、提心吊胆的、大模大样的,一路撞得她小船晃荡。走出街口,回头看,小街如一眼蜂巢孔。

尹子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天很高,小街很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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