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山上,黄昏时分。烟锁峰峦,绿树凄迷,朦胧清幽,夕照翠微,近树远山皆成剪影;俯瞰研溪,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如一条舞动的飘带;河中渔火荡漾,辉映满天霞光。
山脊上有一片平旷的坝子。熊克武和几个结拜弟兄站成两排,以棍棒为刀枪,学着陈孔白的招式,专注地操练着搏击之术。
先生吴锡甫站在一旁,时而看看眼前的弟子,时而极目远眺,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陈孔白曾是吴锡甫门下高足。七岁能作文,十岁已知兵,志在“扫清天下秽气”。每读宋明旧史,切齿怒目,捶案疾呼。后到峨眉山神灯法师门下拜师学艺,学得一套出神入化的子午刀法,十分了得。
陈孔白做了个“九天揽月”的亮相,把大刀插在地上,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说:“大家学得很快,我很高兴。但你们要记住,真正的功夫是在实战中练成的,几个招式不过是摆设。今天就练到这儿吧。”
草坪四周扎有若干草人,草人上糊着清吏的画像。众弟子四散开来,对着草人,或施以拳脚,或掷以土石,或刀劈棍打,或枪挑棒击。
陈绍白乃陈孔白幺弟,年纪尚小,天真活泼。这时竟然爬到树上,往草人身上撒起尿来,嘴里喊道:“水淹七军啰!”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吴锡甫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对陈孔白说:“中国的希望就仰仗他们了。”
陈孔白说:“还有我呢?”
吴锡甫说:“对,对,还有你,还有成千上万个你。”
夜幕降临,翠屏山与师徒数人融为一幅墨色的版画。
县衙师爷到书院拿人的事件,在井研的市井坊间成为笑谈,而熊家长辈却笑不出来。
入夜,熊宝周与熊治宜闷坐一处,一锅接一锅抽着水烟。似乎都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熊克武却跟没事人似的,独自在门口摆弄着刚刚做好的木头手枪。
熊宝周盯着儿子看了半晌,焦眉愁脸地喊了声:“锦帆你过来,为父有话要说。”
熊克武将凳子挪到父亲身旁:“说嘛,孩儿听着呢。”
熊宝周说:“你已经老大不小了,还弄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干啥子?”
熊克武举起木枪,瞄准门外的一根柱头,嘴里模拟着“叭!叭叭!”的枪声,得意地说:“我这可不是玩意儿,用处大着呢。”
熊宝周憋在心头的火气又冒了出来,大声吼道:“你不要再给我生事了!前天在书院,要不是人家吴先生挡着,我看你咋个收场!”
熊克武见父亲动怒,心里颇不服气,小声嘀咕道:“要是他们真敢动手,正好试试我的拳脚功夫。”
熊治宜怕父子俩闹僵,赶紧出来打圆场,温和地说:“锦帆啊,你成天伙起几个费头子娃儿瞎胡闹。又是拜把子,又是练拳脚,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我们做长辈的也是为你担心啊!”
熊克武心里想说,我们又不是杀人越货、欺男霸女,有啥子可担心的?但想到三叔平日里待他的好处,没敢说出口来。
熊宝周也缓和了语气,接着说:“起先我跟你三叔商量了一阵,我们的意思是,这书院的学你就别再上了,回家跟我学中医。虽说没有功名,好歹也是门吃饭的手艺。再说啦,现在提倡新学,功名已经不时兴了,再读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
熊克武急了:“学中医!我才不干呢。当务之急,急在‘医国’,不在‘医人’。眼下的国家病入膏肓,危在旦夕,我堂堂须眉,岂能苟且偷生!”
熊治宜淡淡笑了笑,说:“按说呢,你这也算是远大的抱负。三叔当年跟你一样,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恨不能荡平天下不平之事,铲除朝野奸佞之人,富国兴邦,救民于水火。现在想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这想法实在太幼稚,太天真,太不切合实际了。当今这世道,你一个书生,一介平民,能过个太平日子就不错了,医啥子国哟!”
熊宝周连连点头道:“正是这话。”
熊克武心里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果人人都如你三叔所说,大家只能俯首帖耳,等着当亡国奴了。但他还是没有作声。
熊治宜见熊克武没有回嘴,以为刚才的一番话起了作用,便想到了此前提过的那门亲事。据他过来人的经验,想让娃娃收心,最好是给他安个家。娶妻生子之后,再野的娃儿也会安分一些。于是接着说:“锦帆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娃娃都满地爬了。你就不想娶个娇妻,生儿育女,好好享受天伦之乐,过几天安稳日子?”
一听这话,熊克武顿时面红耳热,随口回绝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熊宝周的态度却没有商量余地:“别跟我整这些文绉绉的东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可由不得你!”
熊克武见父亲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只得以退为守:“我的事情我心里有数。要我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结婚,你们还不如杀了我。”
熊治宜紧跟一步,顺势问道:“这么说你是心中有人了?谁家闺女,家住何方?三叔跟你提亲去!”
熊克武无路可退,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