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寿辰那天,教谕宣布书院放假,同喜同庆。早饭过后,天王寺长老恒通法师便差人来请,把吴先生邀去品茗论禅。听说城西火神庙要上演川剧高腔《金簪记》,熊克武便约上但懋辛、宋为章、曾冠几个同学看戏去了。谁知到了火神庙,却被衙役挡在了门外,说是知县老爷在此看戏,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几个同学蹲在大门一旁,像霜打的豆叶、泄气的皮球,不知道如何是好。
过了少许时间,庙内的大戏开场了。锣鼓响器,铿锵悦耳;胡琴唢呐,婉转悠扬。老生的唱腔高亢激越,观众的叫好此起彼伏。从门缝里看去,只看到台下满眼的官服、制服和长衫、短褂,就是看不到台上的表演。几个人趴在门缝前,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熊克武退后几步,看了看四周,忽然眼前一亮。他把几个同学叫了过来,沿着围墙向后院绕去。
到了庙后的围墙下面,熊克武说:“我先上去看看,你们跟在我后面。”说着,借助于墙外的柏树,爬上了围墙。
但懋辛、宋为章、曾冠紧随其后。
后院围墙内是一片菜地,菜地边上有一条小巷通向前院戏台。
熊克武示意大家不要出声,只身贴着壁板进了小巷。刚走几步,忽听见厢房内传出哼吃哼吃的喘息声,心里不禁一阵狂跳。四处搜寻,想找个缝隙看个究竟,偏偏这木板壁做得十分严实,连一个针眼也难找到,房内声音愈渐清晰——
“老爷好厉害哟,弄得人家骨头都酥了。”
“红伶啊,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迷人。你的步态,你的身段,特别是你那双勾人魂魄的眼睛。哪个男人扛得住?”
“只要知县老爷高兴,红伶死也情愿。”
……
熊克武一脸臊得通红。回头把手向里一招,却见但懋辛等三人不知啥时已到了身旁,耳朵紧贴着板壁,细听着屋内的动静。
熊克武小声说:“杨树培这个畜生!扯起幌子来看戏,竟然躲到这里来风流快活。走,出去给他们助助兴。”
熊克武领着三人绕到前台院坝。
戏台上,花旦的唱腔苍凉悲壮;戏台下,观众个个看得专注。
趁换场间隙,熊克武大声叫道:“哎,各位差爷把总大叔大爷们,别在这儿看了,西厢房的戏更精彩,去迟了就看不成了。”
众人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但懋辛接着说:“杨知县,不要脸,整得女娃儿惊叫唤!”
“差爷把总”们还在发呆,一群顽童已经一窝蜂似的拥了出去。
“小兄弟呀,你误打误撞,却弄出那么大个动静来,把人家知县老爷害惨了。”税钟麟笑得直不起腰,喝到嘴里的茶也喷了出来。
“只是这来凤书院从此恐怕多事了。”吴锡甫眉头紧锁,对熊克武说,“锦帆啊,去把他们几个一起叫来,我有要紧话叮嘱你们。”
熊克武给先生鞠了个躬出去了。看着熊克武走远的背影,吴锡甫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回头对税钟麟说:“这小子,将来不是个平庸之人!”
税钟麟道:“哦,何以见得?就凭这件事吗?”
吴锡甫摆了摆手说:“岂止就这一件事情。就在上个月,他伙起几个同学到树林里拜把子,结金兰,还立誓说:‘我异姓兄弟,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同心同德,共赴时艰。’”
税钟麟吃惊不小:“他才多大哟!小小年纪,怎么就有这种想法?”
吴锡甫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手稿说:“你再看看他这篇文章吧,《启发民智论》,昨天才写的。”
税钟麟接过文稿,见上面字迹工整,书法流畅,心中已有了几分好感;再看内容,词锋犀利,立意高远,针砭时弊,酣畅淋漓,很难相信出自一个少年笔下。看到末尾时,竟然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
你们睁眼看看,看看这腐朽的王朝都干了些什么!一大片国土被列强瓜分,数十亿白银被洋人掠夺;圆明园被烧了,台湾岛被占了,上千万的骨肉同胞流离失所——“伤心又是榆关路,处处风翻五色旗。”原指望光绪皇帝维新变法,富国强兵,谁曾想不过百天就惨遭失败。“六君子”被杀,康有为出逃;乡贤廖平,亦险遭不测。我泱泱中华大国,竟然被一个老巫婆玩弄于股掌之间!
古语有云:“山河破,金瓯缺,生而何欢;留丹心,照汗青,死又何惧?”少年英雄夏完淳,十五岁随先生起兵,虽屡战屡败,却百折不挠。我等热血男儿,自当引以为楷模,复国除奸,建功立业!
税钟麟抬起头来,激动得有些口吃了:“诚如前辈所言,这熊克武,真……真不是等闲之辈!学生年近而立,胆识气度竟不及一个毛头小孩,真是惭愧之至!”
吴锡甫叹道:“正因为如此,我是既为他高兴,又为他担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