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代兰心底压着火气，一张脸黑若锅底，连岳代琴也不敢多话，随她进了院门，便回自己屋去。
院内的小养娘见她黑沉着脸，气冲冲地行来，连大气都不敢喘，忙忙地打起帘子。玉京在屋里的小榻上做针线，趴在她脚边的听见脚步声掀眸看去，见岳代兰进来，忙起身相迎，“少夫人回来了。”一面吩咐小养娘打水来，一面又叫人传饭。自己则随着岳代兰的步子，进了里间，服侍她换衣净手。
换了家常绸衣，又抹了脸净过手，在榻上坐了，岳代兰总算松快了下来，手里端着甜白釉刻牡丹的茶盅子，四下一瞅，蹙眉问道：“官人呢？还在红菱屋里？”
玉京吐嘻嘻笑道：“后半晌的时候，荀相公差人请了官人吃酒去。官人特地吩咐咱们留门，夜里仍旧回屋里来歇呢。”
岳代兰强绷着嘴角，不让它咧出笑来，又佯嗔道：“恁姓荀的也闲得太过了，三五不常的就来邀。”
说话间，外边饭菜也摆下，玉京吩咐小养娘请了岳代琴过来，因着没有外人，主仆几个便相对坐着吃了过饭。
饭后，岳代琴拉了玉京去帮自己打几根络子，润娘便往花罩内铺床熏香。鲁通媳妇见左右无人，从袖子里摸出个莲塘栖鸭图的小香囊，递到岳代兰面前。
岳代兰瞅了眼，奇道：“这不是玉京的么？你拿来做甚么。”
“婢妾，”鲁通媳妇顿了顿，“后半晌的时候，大官人起身叫人，是婢妾服侍着洗漱，收榻子的时候，掉出了这个来。”
岳代兰深知她的脾性，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砌词妄言。虽不倚重她，可却也视她也腹心。这会听她恁地说，心下是深信不疑，面色换了几换。
鲁通媳妇心地爽直，并不会看人眼色，自顾自道：“老话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玉京的年岁也不小了，趁早配了人，夫人有个助力不说，于她也是有益的。”
玉京自小就服侍自己，岳代兰也信她不会背着自己，做出恁地下作的事情。只是，她心里未必就不存着心思。
毕竟，陪嫁收房于世家而言本就是常例，跟着自己来的恁几个养娘，一个个不都望着姨娘的位置么！好容易都撵了出去，难道玉京也生了这样的心思？
思来想去，岳代兰终究是心下疑惑，紧了紧手里的香囊，扬声叫小养娘道：“去小娘子屋里把玉京给我叫回来！”
润娘在花罩里听见声音，心口扑通直跳。回到屋里恁久没声响，她只当是老姆、小养娘进来收的凉榻，看见恁香囊眼浅便捡了去，或是到玉京面前讨好卖乖。这事情也就恁地过去了。
她到底头一回做恁样的事情，和玉京虽谈不上合契，却总是多年的情份，这般构陷，她心里满是惶惑、不安。再听了岳代兰冷厉的嗓音，她的心头不禁一阵阵发冷。
玉京手里拿着根打了一半的络子，笑盈盈地进屋，“夫人叫我甚么事呢……”她话还没说完，照面就掷来个物件，又听岳代兰厉声问道：“这个香囊怎会在官人的榻上？”
玉京这会才瞧清了地上的物事，正是自己丢失了的香囊，听说竟在官人榻上寻着，她登时刹白了脸色，扑通跪下，“夫人，婢子冤枉！这个香囊婢子昨日就寻不见了。婢子因喜欢上边的绣样，四下里问人见过不曾，夫人若是不信，只管传了院里的养娘、老姆来问。”
她眸光坦荡，言词决绝，岳代兰心下动了疑惑。玉京真要动了念头，也不能留下这般明晃晃的把柄，可若不玉京留下的，鲁通媳妇自是不会胡赖……
想到这里，岳代兰心头微颤，这屋里连离间计都使出来了，当下厉声吩咐，“把今朝当值的养娘、媳妇都给我叫进来！”
众人皆知今朝夫人心头有气，听得传唤，个个心里都打着鼓，不知又是甚么祸事，一步一步挨进屋，神情间都透着惊惶。
岳代兰见她们如此，越发是动了疑心，怒声喝问，“晌午的时候，谁在这屋里？”
诸人面面相觑，答道：“润娘阿姐吃过了饭，咱们收了碗筷就各自散了，并不曾在这屋里。”
“胡说！”岳代兰疾声斥道：“若没人在屋里，玉京失落的香囊又怎会到官人榻上的？”
养娘、媳妇听见牵扯到了官人头上，皆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赌咒发誓说，晌午时绝不在屋里！
岳代兰哪里肯信，只当她们是彼此回护，故尔越听越气，手往几上一拍，震得茶盅“哐啷”直响，“鲁嫂子，叫人拿板子，看她们说是不说……”
听得“拿板子”几字，地上的养娘、媳妇吓得魂飞天外，哭着磕头求饶。鲁通媳妇有心要劝，却不知如何开口，润娘从里间出来，言语惊人，“晌午是婢子服侍官人歇下的。”
满屋子的人都向她投来惊愕的眸光，养娘、媳妇是佩服她的胆子，玉京则是心下疑惑。至于岳代兰，脑子里一片空白，“你说甚么？”
润娘微微一笑，不疾不缓地将晌午的情形细说了一遍，至于香囊她一字未提。
待她说完，地上的小养娘忽地道：“阿姐去了不久，小娘子走了过来……”一言未了，岳代兰眸露震愕，她则惊止住了话声。
事情牵扯到了自家妹子头上，岳代兰倒不好追根究底下去，强摁下心头诸般猜测，叹声道：“罢了，都歇了吧。”
众人巴不得一声，赶忙应了退下。
岳代兰独留下鲁通媳妇，待诸人都退出了屋子，她轻声问道：“嫂子，你说到底是谁在捣鬼！”
鲁通媳妇想了想，侃侃而道：“头一件，小娘子听见说官人在里边歇午，压根就没进屋子。润娘为夫人的心，也不用婢妾多说。况且她又为着甚么呢？玉京么，最是精明的，断不能有这样的把柄。婢妾算来算去……“鲁通媳妇语声一顿，朝着西小院指了指，“倒是恁位，官人本是从她屋里吃了晌午过来，恐怕香囊是她捡着的，故意交给官人……”
余下的话，不用再多说，岳代兰嘴角噙着冷笑，已是各自了然。
岳代兰院里疑云重重，西院的正房内，情形相似。
端木晚歪在榻上，手里摇着柄石榴团扇，听齐氏细禀后半晌往待贤馆去的情形。
“婢妾听恁驿丞言语含糊，便在对面的茶寮里坐等。看看到底是谁一早就邀了相公出门，一直等到天将起更，才见一辆双辕车送了卫相公回来，只是天色晚了，又离得远，倒没瞧清是谁家的车子。”
齐氏话声一顿，接着道：“不过，卫相公显是吃了不少的酒，脚步都是虚的，然看扶他下车的小养娘，应是陈家的。仿佛陈家的小娘子还在车里呢。”
端木晚依旧不做声，只是手里扇子摇的越发的慢了，过得了良久，淡淡说了句，“罢了，你明朝再跑一趟也就是了。”
“夫人！”齐氏不可置信道：“竟就由着他恁么去么？如今小娘子还没过门，他就恁样，若是过了门，岂不是越加不入她在眼里了……”
“不然又如何！”端木晚陡然睁眸子，疾声道：“卫子都是大哥亲自定下的亲事，芬儿又是一心一意地向着他。我这个做姑母的，又能怎么样？再则说了闹得僵了，吃亏受委屈还不是芬儿！”
齐氏嘟嚅着嘴，不甘道：“可是……”
“没甚么可是的。”端木晚轻摇着扇子，叹道：“世间上的事，几多是能由得人的？有些时候，也就只有认了。况且……”端木晚鼻子嗤出一声笑，“芬儿之前或者还不清楚，现下她却是不想清楚。莫说我只是姑母，就是亲娘，也只能由她去。哪一日她死了心，不用咱们说，她自然会……”退婚或是和离，端木晚没有说出口。
若不是侄女儿对卫子都死心塌地，她早就上卫家退婚了。
现下，她只是希望侄女儿能早些想通，退婚虽不好听，可若和离，又何尝好听了。
而且，她更忧心的是，依着侄女的脾性，进了卫家的门，只怕有甚么委屈她都自己咬牙硬忍着。介时，自己这个姑母就是想心疼也心疼不了。
“夫人真真是关心则乱。”齐氏压着声音道：“咱们不好做甚么，就让卫相公做就是了。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再则咱们小娘子的性子，进了卫家的门，只怕要受一世的委屈呢。”
端木晚闪亮的眸子，直直盯着齐氏细眉长脸上，戳灯的光亮有些昏黄，映的齐氏的眉梢处有些看不分明。
端木晚敛了眸光，嘴角溢出抹苦笑，“果然太在意了，反倒失了清明。这事，就交给你办去，务必妥贴。”
借刀杀人罢了，她又怎会想不到。
只是，芬儿是真的很钟意、很钟意恁个姓卫的小子。这半年来，侄女对出嫁的向往，端木晚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
她本希望侄女儿能自己看明白，可她就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自己也只好跟着她糊涂。
可惜齐氏的一句话，就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己分明是有法子改变侄女的将来，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委屈么？
罢了，就算是为了大哥大嫂，做一回恶人吧！
齐氏自小服侍端木晚，看着她眉梢处的无奈，正想要劝两句，就听外边小养娘报禀，“老爷回来了。”
端木晚敛了神色，接了出去，却见丈夫一身酒气的走了回来，端木晚微蹙了眉头，嗔道：“跟谁出去的，怎么喝成了这样了。”又叫赶着叫养娘煮了陈皮解酒汤来。
陆涧挥了挥手不用人扶，自己踉踉跄跄地走到榻边坐下，脸色微沉，也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为着别的甚么事。
端木晚看在眼里，挥退了屋里的养娘，自己端了盅清茶给他漱口，柔声轻问：“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