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天都有种自己好好地走在路上,突然祸从天降的感觉,遇上这种明目张胆的打劫,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但是她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不能做这冤大头,不然她们一家子今年就真的要喝西北风去了。
她定了定神,道:“阿叔,我二叔吃了你家的酒不曾给钱,你既然认得我二叔,就该派人去家里找二叔拿钱才对,我们又没钱,你扣着我们母子三人,却是没有道理。”
那伙计“呸”了一声,道:“那几个破落户,又不是第一次在咱们酒楼里吃白食,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却像个无赖,还书生,我呸!说出来真是丢尽天下读书人的脸。”
这伙计对罗白翰一行酸秀才的怨念由来已久,穷酸不说,平日一个打赏也没有,还百般挑剔,他早已积了一肚子怨气,越说越气愤,最后几乎是骂出来了:“一群无赖,没钱却还要来酒楼吃酒,尽朝那贵的菜点,那一桌可是费了足足两吊钱,你们是一家人,跑了一个,少不得由你们来垫付酒钱,今日你若是不拿出两吊钱,我也只好唤牙婆来,你家这两个小闺女卖了倒是还能值几个钱。”
“两吊钱?”罗天都几乎惊叫了,“不是只有五百文么?”
“五百文?”那个伙计冷笑,“他们四个穷酸书生,光酒就吃了一角,肉也点了七、八样,还尽是今天刚到的新鲜野味,你说五百文够是不够?”
这年头粮食不便宜,粮食酿的酒也贵,一角酒四升,就要一百六十文了,七、八只新鲜野味,再算上茶水饭钱,确实差不多要两吊钱。
罗白翰先前朝她们要五百文,怕是和另几个书生约好平摊,却不想那三人趁机溜了。
罗天都气得头顶冒烟,这罗白翰倒是好,一顿饭吃了两吊钱。他酒足饭饱一甩袖子走了,留下她们母女来抵帐,这不是要活生生地逼死她们吗?看这样子,“聚福楼”是真打算要让她们赔钱的。
罗天都还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方氏倒是听到唤牙婆,要卖罗名都和罗天都,眼睛都直了。
她被逼得无法可想,把心一横,冲到路边,搬起一块石头,对着自己的脑门,道:“谁吃的酒,你找谁要钱去,我们娘仨不曾碰过你家一口茶水,没得放着正主儿不要,反倒找我们要钱的理,你今天非要逼我,我就一头撞死了,但你们若是敢碰我两个女儿一根头发,我便是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罗天都没想到一场吃白食,居然闹到方氏以死相逼的地步,心下对罗白翰真是恨到骨子里,她生怕方氏真的一头撞死了,连跑过来,她人矮,只能抱到方氏的大腿,道:“阿娘,你不要做傻事!”
她劝不动方氏,就转过身,对着人群大声道:“各位叔叔伯伯大娘婶婶,你们都来评评理,罗家村的罗秀才吃了酒没给钱,我娘虽是他名义上的大嫂,我们一家却是早早就分了出去的,他们‘聚福楼’却非要逼着我们来付酒钱,天底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罗名都抱着方氏的另一只胳膊,吓得直哭,好不可怜。
就在这时,有个青衣小厮,拨开人群,唤了声:“方大嫂,这是出了什么事?”
罗天都一见来人,眼睛一亮,来的正是汤县令身边的跟班汤晗。汤县令来秋水镇监督挑堤,就是在“聚福楼”落的脚,酒楼里的伙计自然也认得汤晗,知道这是汤县令时常带在身边的亲信,看见他到了,原本凶神恶煞的伙计,瞬间变了态度,就连楼里的柳掌柜也丢了算盘,亲自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笑极度谄媚地道:“原来是汤管事,快请里面坐。”
汤晗却不理他,走到方氏身边,问道:“方大嫂,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把石头放下,吓坏孩子了。”
方氏像是失了魂一般,木然地道:“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他们卖我一双女儿,任你是谁,也别想碰她们。”
汤晗看方氏像是魔怔了一般,罗名都又哭得抽抽噎噎的,便问罗天都:“出了什么事?你娘怎么会这样子?”
罗天都看到汤晗,知道今日的祸事算是躲过去了,顿时眼睛一酸,忍了半天的眼泪也落了下来,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手一直在抖,她虽然面上表现得镇静,内心里还是怕的,生怕方氏真的在她面前撞死了。
她一边用袖子抹眼泪一边道:“我二叔在这里吃了酒,没给钱,我们只是路过,他们就非逼着我娘还酒钱,还说如果没钱还,就要唤牙婆来,把我和大姐卖掉。”
她人虽然瘦小,但长得白嫩可爱,这会儿抱着方氏一边哭一边说话的小模样,十分可怜惹人疼,当下就有个年轻小娘子走了过去,掏出手帕替她抹了眼泪,叹道:“这孩子真是可怜,又不是你们吃的酒,凭什么问你们要钱呢!”
这句话说到罗天都心里去了,若是父债子偿她也就认了,连罗白翰的债也要逼着她们还,这年头,家族的影响力太大了,哪怕不在一个屋住,不在一个桌上吃饭,只要在族谱上是一家人,欠了债就得算到一家人头上,委实不公平。
方氏如今已经缓过神来,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搂得死紧,生怕一松手,这两个孩子就真的会不见了似的,眼泪“叭嗒叭嗒”落了下来。
汤晗这个时候也听酒楼的人七嘴八舌地把事情经过讲明白了,他心里顿时对罗白翰的印象降至谷底。他家大人也是正经科举出身,幼时也曾过得颇为艰难,但纵是再艰难,他家大人也不曾做过这等有辱斯文的事,这罗白翰当真是丢尽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但是他今日来却不是为了当青天大老爷的,想到一会还有求于方氏,有心为她出一口气,便对着柳掌柜道:“罗白翰是罗白翰,方大嫂虽是他大嫂,却是两家人,冤有头债有主,你就要讨债也该找罗白翰,欺负一个妇道人家算什么事?你们‘聚福楼’也是老字号,可别自砸招牌!。”
柳掌柜连连称是,又颇有眼色地上前向方氏道歉。
她哭了一通,心里舒畅许多,气顺了不少,如今柳掌柜对着她点头哈腰赔不是,态度前倨而后恭,让她很有些无所适从。但是她先前被“聚福楼”的人以死相逼,着实有些心悸,对着柳掌柜的讨好不肯搭腔,只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拘在身边,不让她们多离开一步。
汤晗知道“聚福楼”的东家却是有些后台,方氏一个乡下妇人,还是别将柳掌柜得罪得太狠才好,便出来打圆场道:“你们也是苦主,我找方大嫂还有事,你自去找罗白翰讨酒钱吧。”
柳掌柜见汤晗认识方氏,又一副为方氏做主的作派,只是羡慕方氏好运气,能攀上县太爷的大腿,这个时候巴结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去讨那二吊钱。
方氏有些惊讶,不明白汤晗找她一个乡下妇人有什么事,心里颇有些惴惴不安。
汤晗见方氏一脸紧张,笑着拿话宽慰她:“大嫂做的那个米茧子,小公子很是爱吃,昨天晚饭多吃了半碗,老太太欢喜,特地派我来请方大嫂教府里的厨娘做那米茧子。”
方氏一听要到县里去,顿时有些为难,经历了今天的事,她是一步也不愿意让两个孩子离了她的眼,且罗白宿在挑堤,她不在家,连饭都没人做了,可是不去又怕得罪人,左右为难。
她犹豫了半天,才道:“那个米粉的做法也不难,不如我将做法告诉你,你再回去转告贵府的厨娘?”
汤晗自幼跟着汤县令,颇有眼色,如何猜不到方氏的心思,便道:“这厨房的事我却是不清楚,还请方大嫂亲自去教才好,也带上两位小娘子,就当是去县城玩两天。”
方氏还是犹犹豫豫。她性子虽强,却和其他人一样,对于官府有种本能的畏惧心理,哪怕并不是坏事,等闲也不肯踏进县衙一步。
“府里如今只有一位小公子,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只要是对小公子好的人,老太太都是喜欢的。”言下之意就是这事办好了,老太太定有重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方氏再不好拒绝,只得应道:“那我回去收拾一下,跟孩子他爹交待一声。”
方氏说的也是人之常情,汤晗点点头,又约了明天一早派人去罗家村接方氏,便驾马离开了。
柳掌柜这个时候要巴结方氏,搓着手笑容满面地招呼道:“方大嫂,你们还没吃饭吧,快进来吃碗热饭,别饿坏了两位小侄女。”态度自然亲切得仿佛先前逼迫方氏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
罗天都忍不住出声嘲讽:“你家的饭我们可不敢吃,先前我们没吃,就要逼死我娘,真吃了,还不要拿我们全家的命来抵?!”
柳掌柜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实在没想到罗天都小小年纪,讲话却这么难听。他在这秋水镇做了一辈子的掌柜,还从没有被一个小丫头这么讽刺过,再说他也弄明白了,汤县令跟这罗家其实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关系,当下也不屑再拿热脸贴她们的冷屁股,冷哼一声,再不理方氏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