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氏一手牵着儿子姚诗礼,一手牵着女儿姚存芸,上前含笑吩咐一儿一女:“快叫伯伯!”
姚诗礼和姚存芸只得七八岁,长得粉妆玉琢十分可爱,扭着小小的身子上前,有模有样的向姚老爷问安,姚诗礼拱手作揖,姚存芸福身,娇脆脆的叫着“伯伯!”
姚年广也笑着点点头叫了声“大哥!”
“坐,都坐下!”姚老爷笑着向弟弟和弟妹点点头,目光落在一双侄儿侄女身上顿时温和了许多,含笑道:“好,好,乖孩子!”
瞧着眉眼清秀的侄儿忽然想到自己的儿子,姚老爷心头一软,张开双臂向姚诗礼笑道:“礼儿,来,到伯伯这儿来!”
姚诗礼下意识望向母亲,见母亲笑着点头,便也笑着说了声“好”,向姚老爷奔去。
姚老爷哈哈一笑,抱着侄儿坐在自己身边,握着他的小手一一问着这段时间念了什么书?识了多少字?先生的课讲得好不好?下学了喜欢玩什么?等等。
说起儿子,姚家二房夫妇也是满脸欣慰,毛氏揽着女儿在怀,与丈夫一起,不时回答着姚老爷的话,满屋子其乐融融,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
姚存美不知何时离开了爹爹身后,乖乖的坐在一旁,咬着唇瞧向亲昵依偎在父亲身边的堂弟,心中一阵一阵的不快袭来,爹爹宁愿心疼别人的孩子也不疼自己,就因为自己是女儿不是儿子吗?
姚存美心里不爽,就更别提还在门口就听到里头张扬肆意说笑声的马氏了。马氏屏住了欲掀帘的丫鬟,隔着帘子站在门外听了好一会儿。越听越是心头火起,酸酸的,涩涩的,愤愤不平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感觉陈杂交替,令她气急败坏得几欲抓狂!
那又如何?谁叫她没有儿子呢!
没有儿子,所以她活该受这份气!而且只能受着!
“二叔和弟妹来了!”马氏收起满脸的怨愤,换上端庄得体的笑容款款进去,目光轻轻一转,含笑道:“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老爷,二叔,过去吃饭吧!”
“有劳大嫂了!”姚二老爷笑笑。姚老爷也笑着招呼众人起身,一起往饭厅走去。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起身时毛氏的目光瞟向姚存慧,姚存慧恰恰也向她瞟了过去,对上姚存慧的视线,毛氏抿唇微微一笑,意味深长。
一时来到饭厅,姚老爷坐下之后,众人按照往日规矩一一坐下。
姚存慧许久都不曾在大饭桌上出现过,自然也就没有她的老位置,于是,她便坐在了最末。在马群芳的下首。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马氏不时的招呼着,毛氏亦礼尚往来言笑晏晏的客气着,姚存美和马群芳不时又向姚老爷说笑着,姚老爷与兄弟偶尔交谈两句生意上的事,旋即又同妻女侄儿说笑,只有姚存慧含笑倾听的时候居多,只有被话头引上的时候方开口说上一两句。
用过饭,众人便来到花厅坐下,漱了口,随即有丫鬟端着红漆托盘奉上来消食养胃茶。
姚存慧姐妹和马群芳起身,主动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碗,一一捧着奉与在座长辈。这是孝道,姚老爷素来所看重的。
姚存美没想到姚存慧居然还记得这一茬也站了起来,心里顿时有些不快,在端茶的时候不动声色挤了姚存慧一下,胳膊肘用力狠狠的撞向她。
姚存慧低呼一声,身不由己向一旁踉跄过去,磕在花厅正中安放的八仙桌上,只听得“刺拉!”一声,她的袖子被桌角勾烂了一块。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毛手毛脚的!”马氏蹙蹙眉,谴责的目光凝向姚存慧,语气却是谴责中含着关切,吩咐身边的大丫环明霞:“扶二小姐下去,看看可有磕着了哪里!寻点子药膏抹上。”
姚老爷也皱了皱眉头,对姚存慧刚刚起来的一点点好感顿时又消失殆尽。
姚老爷正欲附和马氏的话,却见毛氏早已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姚存慧的身边,携着她的手细细看着可有擦破了皮,松了口气笑着道:“幸好没有伤着磕着!要我说啊,这衣裳也太旧了,一碰就坏,怎么还穿着呢!”
姚存慧垂眸浅笑:“谢谢二婶关心,我哪里有那么娇贵呢,不过一时站不稳踉跄两步,怎么会伤着呢!”说毕转而向姚老爷、马氏福了福身,敛容抱歉道:“女儿失态,请父亲、母亲海涵!”
马氏听到毛氏的话心里没来由的一紧,忙说道:“行了,没事就好,下去吧!”
“等等!”姚老爷低沉的声音带了两分厉色,脸色也阴沉了两分,双目灼灼一动不动盯在姚存慧身上。
姚老爷这时才发现他的这个女儿穿着有多寒酸,褪了色的半臂,白绫长裙旧得颜色有些发黄,除了左手手腕上一只暗淡无光的银镯子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儿值钱的装饰。简简单单的发髻上也没有值钱的首饰,反而是鬓角两朵娇艳的鲜花为她稍稍添了两分颜色!
可是,她站在那里,娇娇柔柔,气质出众,眉目清淡如画,恬静的神情展现着自然大方,如一枝临风摇曳的小野菊,丝毫不露怯色自卑,透着悠然柔和的韵味。
姚老爷心中一软,顿时起了百般疼惜怜爱,这份疼惜怜爱在瞧向姚存美时,立刻又转变为了腾腾的怒火。
姚存美身着一袭水红撒虞美人花亮缎褙子,粉紫镶边,米黄缠枝莲纹银丝暗纹缭绫长裙,虫草点翠头饰,米珠簪花,翠绿水滴耳环,錾金如意头嵌红蓝宝金项圈,翡翠镯子,打扮得千娇百媚,珠光宝气,千金小姐的气势十足。
姚老爷脸色沉寂,冷冰冰的目光直直的射在马氏的脸上,一言不发,就这么直直的瞪着马氏,却足以令马氏如针芒在背,坐立不安。
“大哥,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姚二老爷见气氛不对,忙打着哈哈起身告辞。
“好,你先回去,明天咱们再商量。”姚老爷神色缓了缓,向姚二老爷点点头。刚才兄弟两个说好了饭后去书房谈事情的,眼下显然他是没有心情了。
“好,好!”姚二老爷舒了口气,向妻子使了个眼色,带着儿女退了下去。
毛氏其实很想留下来看戏,心有不甘的望向丈夫,被他警告的目光一凛,怏怏照做,同他一起离开。
乔妈妈也忙向众丫环们使了眼色,众人连同马群芳无声无息悄然退下,除了姚老爷夫妇和女儿,就只有乔妈妈留下,侍立在马氏身侧。
乔妈妈倒不是想听八卦,而是有些话马氏不方便说,到时得她来说。
“你做的好事!”姚老爷猛的一拍桌子,茶碗轻响,众人皆吓了一跳。
“老爷!”马氏更是惊得心头狂跳,惊惶的望向姚老爷,心里把姚存慧恨得要死。
是的,她疏忽了!是她疏忽了!
姚存慧一向来就是如此的打扮,她看习惯了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姚老爷不一样啊。两个女儿站在面前,什么都用不着说,就是活生生的对比!
她的贤惠,她的淑良,在这一刻统统都变得苍白。
“你自己看看!”姚老爷的手猛的一指姚存慧,厉声喝道:“我姚家的千金小姐,被你伺弄成什么样!这要是家里来了客人,看到我姚家的女儿如此寒酸,你让我的脸面往哪儿搁!”
姚存慧脸颊肌肉微微抽搐,手心下意识一紧,心头似有针尖划过,带起尖锐的刺痛。
不错,那袖子是她故意扯坏的,她也料准了毛氏必定不会放过这个给马氏难堪的机会。一切都按照她的设想发展着,父亲终于正视了她,终于为她说了公道话,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听他嘴里说出这番话来,她心里仍然会有微微的疼痛和失望呢?
她在失望什么?姚存慧暗暗自嘲苦笑,她早就一清二楚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早就知道的!
相反的,马氏听了姚老爷这番话之后,愣了愣,绷紧的脸色顿时放松了几分,连忙起身敛容,低眉顺眼的认错:“都是妾身的错,妾身一时疏忽照顾不周,请老爷恕罪!妾身向老爷保证,下次再也不会了!”
“疏忽?”姚老爷冷笑,心中更气——不是气别的,而是气马氏的狡辩。
姚老爷自诩聪明过人,心思过人,手段过人,最恨别人在他面前卖弄小聪明。
如果马氏老老实实的认错,这件事他也就不提了,就这么过去也没什么。
毕竟,他对这个跟自己素来不亲的女儿也没有多深的感情,连他这个当爹的在见到女儿的一刹那都有点儿想不起来是谁,何况马氏?马氏又不是她的亲娘!没有虐待她,给她饭吃,给她衣裳穿,姚老爷觉得已经不错了。如果不是因为毛氏那一句话,不是因为姚家的脸面,他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
可是,马氏没有老老实实的认错,而是声称“疏忽”,这就令姚老爷无法接受了,他觉得马氏分明是在找借口搪塞他。
说难听点,是在拿他当猴耍,欺骗他!
他最痛恨的,就是在自己面前玩弄小聪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