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做任何一个人听见白衣人轻描淡写的回答,定会觉得他答复得异常草率,下意识地就不信任这一答案,非得反复询问并确认,直到觉得心中踏实了,再决意动手,叶歆瑶却不然。听得白衣人此语,她紧绷的神色舒缓了一些,很是自然地接话:“即使如此,请阁下借手中之剑一用,若不附着净化符咒,凭凡铁之力,怕是未曾伤及空间,便已寸寸碎裂。”
这一次,白衣人沉吟了片刻,方轻轻颌首,递过手中长剑。
这柄震慑天下群雄的剑,看上去沉凝古朴,沾染了无尽的岁月风霜,却仍旧透着大气磅礴之象。以指扣之,隐隐闻得风雷之声,又带金戈铁马之意,甚至还带上了几分“神道”独有的威仪。
“这柄剑……应是南越国极为重要的宝物吧?”清光凝于指尖,拂过长剑,叶歆瑶轻声道,“若非年年岁岁受人膜拜,享受香火,仅凭一柄剑,根本无法……”
明知此剑乃南越宝物,却仍旧提及此事,戳对方伤疤,这完全不是她的风格。白衣人纵不愠怒,也不欲多说,却见叶歆瑶神思有一瞬的恍然,似是透过这柄剑望着别的什么,想起藏在心中的往事,哪怕片刻之后便回过神来,显也是心有触动。
思及自己的遭遇,白衣人沉默片刻,方答道:“太祖斩海龙而立国,手持得便是这柄‘明煌’,是以此剑奉入太庙,受容氏子孙代代祭拜,地位之重,胜过玉玺。”
略微的失神后,叶歆瑶便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本欲找个理由圆过去,未曾想到能得到对方的回答,不由一怔,随即释然。
是了,昔日种种,早伴随自己前世的死亡随风而去。哪怕明煌剑与记忆中的那柄剑如此相似,到底也不是同一柄,再说了,拿一国重宝与……相比,对前者来说,无疑算是一种玷污。
想到这里,叶歆瑶将明煌剑郑重地还给白衣人,随即最后检查一遍阵法,确认无误之后,给自己与白衣人都用了一张己土护身符,便踏入阵中。
沉睡中的绝色美人微蹙秀眉,似是梦到了什么令自己极不开心的事情,楚楚之姿,我见犹怜,足以令任何人的心都化了去。偏偏能主宰她命运的两个人,纵谈不上世间最铁石心肠之辈,却也不会对她有半分垂怜。
叶歆瑶轻叹一声,低低说了声抱歉,冰晶制成的小刀却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叶凝的心脏。
下一刻,白衣人就见到了前所未有的奇景——本应伴随着鲜血的流淌,身体渐渐冰冷的叶凝,竟在顷刻之间变得如焦炭般漆黑。
没有任何一个炼制出来的空间能够不凭借载体而存在,叶凝见空间凭意念便可进入,旁人莫可掠夺,满心欢悦,觉得捡到最高等级的空间,实在走运,却不知自开启空间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为了这个空间活生生的载体。倘若身死,无论肉身还是灵魂,都将化为天魔空间的养料。这也正是叶歆瑶察觉出叶凝并非纯正天魔种子,有心相救,却终究无力回天,不得不施展最终手段的原因。
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反应,由绝色佳人变成的木桩,霎时间迸裂为万千碎片,以无人可及的速度,向四周飞溅,更有甚者飞向天边,不知将去何处。
就在这一瞬间,院落之中,竟似星辰坠落,又似荧光闪烁,竟是白衣人在这一瞬间,凭着武道“入微”的功夫,不知刺出了多少剑。
他的剑快到不可思议,这本就令人害怕,偏偏却也精准到无与伦比。方才出剑,无一落空不说,摧毁的碎片,也远比明煌剑刺出的次数多。
他的剑术,已穷尽了此世之人能想到的极限,但相比几乎能称得上无穷无尽的天魔空间碎片,却也不过九牛一毛。
即便如此,白衣人的神情,却没有变过半分。
叶歆瑶的长发与衣袂无风自动,在这般重要的时刻,她却紧闭双眼,站在阵中,未有丝毫动作,仿若石像般僵硬。但凭白衣人对四周环境的感应,早发现院落中弥漫着让他极不舒服的气息,在叶凝死去的那一刻开始,这个院落便似与整个世界失去了联系,而快速溅出的天魔空间碎片也好似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不自觉地朝着院中四十九颗槐树的方向飞去,并在靠近的时候,似是碰到什么无形的壁障,被一股极大的力道,生生击了回来。
白衣人见状,暗赞道门正宗果真玄妙非常,却无丝毫怠懈。
成千上万的空间碎片,纵不蕴含天魔之力,这般反弹的速度与力道,也足以洞穿任何一个人的心肺。他的身形却一动未动,剑锋吞吐,斩落星芒,若有人仔细观看,才能从他身上并未暗淡半分的护身盾中发现,这些天魔空间碎片,竟一片也没落在他的身上。
单凭这份躲闪挪移的功夫,就已是世人穷尽一生也难望项背的强大,偏偏这还只是他并不多感兴趣的本事之一。
为控制天魔空间碎片不向外扩散,叶歆瑶用尽诸般手段,终于将自身灵识与阵法相连。这一方小小的院落,眼下便是她的领域,她的王国,白衣人的举动,自然也被她看在眼里。
上天既赐予白衣人在这方面无与伦比的天赋,自然也要在别的方面夺走一些,若说叶歆瑶之前不过抱着“需得此人帮忙,方能完全清除天魔祸患”的心思,眼下方当真动了惜才之意。哪怕在天才遍地走的大世界,这般天赋绝伦的存在,也绝不常见。
尘埃落定之后,见对方神色苍白,脚步也破天荒有些虚浮,右手不自觉地轻轻抖动,再想想头疼欲裂,显是灵识使用过度,留下不轻祸患的自己,叶歆瑶心有所动,上前一步,正色道:“我有心待阁下弥补破绽,再求一战,若阁下欲求两全之法,能否听我一言?”
白衣人微微扬眉:“请说。”
亲自走了南越郡一趟,又刻意做了一些功课,谈及此处,叶歆瑶怎么也不会像外行:“南越位处海运枢纽,往来船只不计其数,贩运货物带来的财帛,令挥金如土的众多世家都极为眼红,纵割肉放血也不会轻易舍弃。不仅如此,占据了南越,便扼守了海师关隘,无惧旁的国家借这条海路进攻中原腹地,地形地势地貌,都可谓极为重要。阁下纵复国成功,凭惊天一剑屠尽世家精锐,击退朝廷大军,顶多也只能再保南越一个甲子的平安。试问一个甲子之后,朝廷大军挥师南下,南越又当如何?”
她字字句句,都直指关键的问题,很显然,白衣人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些,闻言竟破天荒地笑了笑,淡淡道:“我可以让龙椅上的姓氏,彻彻底底地换一个。”
只言片语,轻描淡写,却透着异常的骄傲与自负。
偌大一个世界,也唯有他,才有资格这般说,有能力这般做。
叶歆瑶自然料到这一点,听罢亦浅笑着反问:“既是如此,敢问阁下,改朝换代之后,到底是南越的江山,还是汉人的皇朝?”
若是南越的江山,作为一个少数统治多数的皇朝,从根基上就注定了不稳,必须让族人来到政治中心居住,挨个算人口算人数,逼着他们内部通婚,再将族人分布在各个重要官职上。且不论这些人的能力,单说多年以后,居住于南越郡,真正的南越人还有多少,便是个很大的问题。到那时,南越族人构成的皇朝,还能算是他们一心光复的南越国么?可若打下江山,却不举族搬迁,反倒让族人远离权力核心……不是自找死路,也是自找死路。
白衣人不喜权略,却不是不明事理,叶歆瑶略微带两句,他便明白其中关键,一时间也缄默下来。
古往今来,多少家国,多少王朝,复仇者不计其数,却从未有人能成功复国。若非他们这支队伍出了他这么个怪才,本也应颠沛流离,随着老一辈的逝去,最终泯然于众人,再不提虚妄的复国之事。
能以一己之力撼动天下的人,他不是第一个,可能以一己之力撼动全天下的复国者,他定是第一个。正因为如此,他们沉浸于复国必成的喜悦中,复国之后该何去何从,他们无一人想过,或者说,完全不敢去想。
他们盲目地崇拜信任着他,仿佛他是永不倒下的神祇,不会失败,更不会老去。
白衣人心中清楚,檀郡叶氏盯了叶凝多年,想必将他们这支队伍也了解了七七八八,无论诛杀或者拉拢,想必都有足够完善的计谋。很多事情,自己做不到,他们却做得到,何况叶歆瑶透露得明显是善意……所以他沉吟片刻,方轻轻颌首:“有劳叶琼阁下。”
见他松口,叶歆瑶知一番布置成功,心头畅快:“突然想到,我还不知阁下姓名。”
“容与。”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白衣人的动作有一瞬地停滞,但见他轻轻摇头,纠正道:“不,是‘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的容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