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的鬼是越来越多,天天蜂拥而至,在奈河边排出去十几里,孟婆那边已是忙不过来了,阎王派了几个小鬼过去舀汤,孟婆架起三口大锅在桥头只管着熬汤,桥头长着的那些本来要用来熬汤的蒿草、忘忧草之类的没多久便消耗去小半,原本的酆都一景——忘川蒿里的景色也大不如从前。
家里烧了纸钱的,有时也来我这酒楼里买点饭菜吃了再上路,那些死于非命、家中穷的都已卖儿弼女的,只管在桥头饿着,眼巴巴的望着饭菜干瞪眼。
我看着心中有些不忍,有日因念善说芳菲楼前花架上的花因狐狸许久不来已经枯了,我跑去一看,的确已经颓败的不像样子,枝叶发黄、花瓣蔫蔫的,业已七零八落,正在犯愁,心中却突生起一计。
第二日傍晚,我叫着有钱和念善去了奈何桥头,到了桥头便找了个略微僻静些的地方,让有钱去喊几个鬼差来,因有钱曾在阎王殿做过差役,跟那些押解鬼的也相熟,虽不解我有何事,便也去了。
片刻三四个鬼差气喘吁吁的过来,向我一抱拳,道:“不知姑娘又何吩咐,还请快些说来,小的实在是分身乏术。”
我向他们一福,道:“我瞧着近日等着去投胎的鬼太多,有些家中无人烧纸的只得饿着肚子空等几日再去投胎,若是官爷能行个方便,我想寻几个手巧能干的,帮我在芳菲楼扎一日纸花,我自会做些饭菜招待他们。”
那几个鬼差相视片刻,有个身量高些的便上前向我说:“姑娘这想法也算是行善了,需要什么样的鬼姑娘跟着我们去挑下即可。只是只能一日,莫耽误了投胎的时辰。”
我笑着点头,“多谢官爷相助,如此官爷也算是行善积德了,只是这些鬼的来历小女子我不甚清楚,还要劳烦官爷帮我挑几个,只选那穷苦人家心又善一些的,天亮之前我必会让有钱送回。”
那鬼差点点头,道:“小的这就去选!”
我向前一步说:“官爷要是觉得可行,我便天天来,天劫既然快来,这鬼想必是越来越多,我是想天天施粥,就怕拂了那些有志气的面子,因此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刚才那个出头说话的鬼差,想了一下,又向我说:“若是只一日,我弟兄几个就可做主帮姑娘行个方便,姑娘想天天这般,请容我们几个给阎王大人禀报了再说,姑娘请先回,若是阎王大人允了,稍后我们便将这些鬼给姑娘送到芳菲楼!”
我躬身一福:“有劳官爷了,小女子先回去候着。”
等到晌午,发财来报,“姑娘,店里来了个差爷,引着一群鬼,说是奉了阎王大人之命来的。”
我心中一喜,急忙出去迎接,见了那官差却我笑了起来,“印光,许久不见。”
印光已经不同钟藜出嫁帮我炸鸡之时,獠牙锃亮,满头飘扬的乌发都掩在官帽下,佩了腰刀,意气风发,双手抱拳道:“果真是姑娘!许久不见,姑娘可好?阎王差小的将这些鬼送来给姑娘帮忙,日落之前再送回奈何桥头。”
我上下打量他几眼,半戏谑着说:“大半年未见,想必早已不做那在油锅前炸人的营生了”
印光口气中带了些自豪,“姑娘好眼力,酆都城这段时日投胎的鬼太多,差役不够,阎王大人英明,列了个比武场,命三等以下做杂役的小鬼都可前来比试,小的侥幸过关,已是三等衙役了。”
我点头,“如此甚好,日后还请多多照拂。”
印光道:“姑娘言重了,这些都是各位差役按姑娘要求选的,俱是些穷苦心善的,有何事情姑娘但请吩咐。”
我看了看立在一旁那十来个鬼,果真都是些穿着褴褛的,男女老幼皆有,我先福了一福,说道:“我家酒楼明芳菲楼,因鲜花难觅,这招揽客人的花架子如今是不能看了,特来央各位前来帮着扎些绢花,小女子无以为报,待各位回奈何桥之前必做上一桌酒菜酬谢各位,若是觉得小女子的主意妥当,小女子自是感激不尽,若是觉得这主意不妥,那边也有茶点候着,还请各位自便。”
这番话说完不少鬼已然应了下来,只有一个汉子,红了脸憋了半天,道:“并非在下不愿意相助,只是扎绢花一事却是姑娘家擅长的,我是个舞刀弄棒的粗人,做不来这些细活,也不愿意平白无故享姑娘家的点心,还请姑娘见谅,允在下先回奈何桥等候。”
我早就想到了这种状况,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壮士,姑娘家能扎绢花,却没法子放到花架上,这种事情还得劳烦壮士了,再说我这花架子,也得先清理干净了,才好把新的花放上去,还请壮士莫推辞。”
那壮士抬头看了看颓败的花架子,终于应了下来。念善笑嘻嘻的招呼那些姑娘婆子们去前堂,寻了个靠角落的大桌坐下,搬来些五颜六色的彩绸绢布,花剪细铜丝,另又每人上了些茶水点心。
有钱招呼那些老汉壮士们另找了一桌坐下,依样也上了些吃食。印光立在一旁守着他们,坐也不肯坐,有钱说笑他,“如今你也是个官爷了,架势十足。”也就由他去了。
方才那个说话的汉子自称名孙方远,坐了半盏茶的功夫便起身寻我,拱手道:“在下先去收拾下花架。”说完便出门,看了下那花架,纵身一跃,如灵猿一般攀沿而上,果真身手了得。
那汉子将残败的花枝慢慢揪着丢了下来,又有一个年轻后生也大着胆子爬了上去,剩下几位年纪大些的,便在下面守着,将那些枯枝败叶收走。
我看了片刻,觉得这是爷们做的事情,便交代给有钱,去看那些姑娘们扎的绢花。
说来惭愧,我虽精于厨艺,可女红是断然拿不出手的,看着这一群姑娘婆子熟稔的选料、剪样、窝瓣、粘花、一朵朵黄色腊梅、嫣红牡丹、七色蔷薇徐徐如生,我在一旁赞叹不已。
一个穿着灰麻布衣服的小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不似别的鬼在那里扎绢花,却将几支铜丝拧在一起,拿着棕色的布条细细缠绕,我有些好奇,走到她身边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姑娘却红了脸,立起来低头细声说,“回姑娘的话,我在给花扎枝。”
旁边有个年纪大的妇人怕我有责备之意,急忙开口解释道:“扎枝可是最显女工的活,不仅要仔细看着每个花瓣的形状,在扎枝之前,连扎好的样子心里都要想好,我们这群人里面就属她最手巧,生前就是在宫中绣坊做活,所以让巧秀做这个活,并没有偷懒。”
我笑着说:“大娘多虑了,我是个厨娘,女红却是不通的,不知这位妹妹在作甚,才来请教的。”
说完扶这那小姑娘的肩坐下,给她说:“你叫巧秀是吗?你且忙,莫管我这个门外汉。”
那姑娘这才坐了,面上还是红红的。妇人的话却引起了我的注意,格外留言看了巧秀几眼,这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身量还未长开,许是一直没有吃饱,脸上都是菜色,只一双眼,如黑葡萄一般凝着水,正在扎枝的那双手,手指纤细,灵活自如。
等她扎完一支腊梅,我拿过来看,只见那梅枝粗细得当,依稀有遒劲沧桑之态,梅花稀疏不一,姿态不同,整枝花宛若刚折下一般。
我好生稀奇,拿着左右看了又看,那姑娘依旧是低着头,道:“这绢花还差一步才能做好。”
我问:“哪一步?”
这巧秀谈到绢花,竟头头是道,面也不红了,声音也不颤了,“回姑娘,这绢花还应上过米浆,在阴凉处风干,花枝的形状才能硬挺,这米浆也有说话,一两米配半斤水,水太多了,米浆太浓颜色太白,绢花失了真趣,若水太少了,米浆又太稀,这花不硬挺。”
我听的两眼放光,急忙招手喊有钱,“快去灶房里煮些米汤,一两米配半斤水!”
有钱笑嘻嘻的应了,正要离去,那姑娘又开口说:“这位大哥请留步,米浆莫煮多了,今日我等只能做几十枝,六两米的量足够了,多了浪费。”
有钱驻足,看了那姑娘一眼,面上竟然升起可疑的红色。一言不发的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