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我大喜之日。
温润的水泡入牛奶,映出微微的白,水面上漂浮的玫瑰花红艳如丝,自从记忆起,我还是头一次这般奢侈,忍不住伸手捞起几瓣花瓣。那柔软细腻的花瓣映衬的我的一双手皮肤粗糙,指节粗大。
这么一双手,和我身上还算白皙的肌肤着实不成比。
幽幽一声叹息,我是靠手吃饭的。
确切的说,是靠手艺吃饭的。
我是一名厨娘,自幼便跟着母亲学艺,家境微薄,自七岁起便天天随着母亲到了各家做膳。起初是母亲做饭,我便做那些刨、洗、切、揉之类打杂的活计。
待到我十二岁时,便换做我上灶台蒸、煮、炒、爆。
如今我已年满一十七岁,算来也是足足做了十年,这双手天天被拿油烟熏着,冰水浸着,糖盐酱茶渍着,又如何不粗糙?
只是家传的手艺尚好,十三岁时,御史做寿,我和母亲去御史府中做寿宴,来客中有一太守,尝了我做的菜后便一掷千金将我与母亲聘往家中做了厨娘,从此免了那走东家串西家的日子。
母亲在我十六岁那年过世,太守待人温和,见我孤身一人又年岁渐长便做主许给府上一个姓杨的幕僚。
我曾在他用膳之时偷偷望过他几眼,确是一面目周正的男子,浅笑温和,望之可亲,不由得心中暗喜。
今日是我的大喜之日,节省惯了的我今日也浪费了些,将自己周身都泡在这玫瑰水里,细细揉搓,只是想去掉那多年不散的油烟味。
洞房之夜,高烛红妆、花钿委地,缠绵不已。一夜颠鸾倒凤让我疲乏不堪。
郎君温柔体贴,轻吻我的额头,持了我一双粗糙的手,丝毫没有嫌弃, “娘子!”他看着我的眼睛轻柔唤道,让我心生酥麻,百感交集。耳边听到父君温柔的话语,甜如蜜糖,“娘子天天操劳,今日娘子大喜之日,为夫为你煮一碗粥。”
不过是一只素碗盛了金黄小米粥。搁置久了摸起来有些微凉。只是我煮了十年的饭,鲍翅燕肚天天经手,伺候得却是百家的膳局。今日却是第一次有人为我下厨,那怕只是一碗粥……
有夫若此,妇若何求?
端起那碗冷粥,两口三口我便咽下肚。
不过片刻之间,郎君温柔的眼唇还在我面前,只是有些恍惚,声音似乎在很远传来:“娘子可要再进一碗?”
我突然神志模糊,腹痛如绞,手中的素碗自指尖跌落,我随着滑落在地,重重压在破碎的碗片上,随后便没了知觉。
再次悠悠醒转来却是发现自己被两个人拘着,周身无力,身体在风中飘飘荡荡。
尚未等我明白这是何等情况,耳边突然听见那两人在谈话,一个人问道:“无救兄方才赢了几多银两?”另一人狠狠的啐了一口:“我呸!上次与日游神吃酒赌钱,输的我几乎当掉裤衩,今日小兄我手气正好,刚赢了日游神三钱银子,却被拖来赶这一趟差!”
我定睛瞧了,唬的七魂六魄都散开,那两人一黑一白,貌似曾在那画中见过,再一瞅我这飘飘荡荡的腿和身子,突然醒悟过来,我怕是已经死了。
心中一阵大悲。新婚之夜,我便被结发夫君给害死了么?为什么??????
无奈我喉咙似乎被哽住,呜咽半天眼泪一滴也流不出来。遂停了这念想,打算弄清眼前情形再说。
我努力的咳了两声,吸引前面两个人——不!是两只鬼的注意,“两位官爷,你们这是要带着奴家往那何处去啊?”
听到我突然发问,那两只聊的唾沫星子乱溅的鬼一起回头,方注意到后面还有个我这个物件在拖着。
两人抬手托了一把头上的高高的帽子,我才瞅见那帽子上一个写着“你也来了”一个写着“正在捉你”。我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呆傻住了。
这两位无常爷无暇顾及失态的我,只不耐烦的回了我的问话,“去阴曹地府!”遂转过头去,继续谈论那吃酒的行酒令去了。
看来我真是死了!如此已是坐实了。
两鬼到了那阴曹地府,径直带了我去了那阎罗殿。
想必话本子上说的,大凡死去之人必要让那阎王审一审阳间行的善事或者做下的业障,看来是真。
于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仔细的回想了短暂的一生,觉得做的唯一的错事就是犯了杀戒。
杀人越货的事情我倒是不曾做过,只是身为一个厨娘,除了那大只的猪牛不曾宰过,连羊我也是曾经剥过皮的,至于鸡鸭鱼鲜,死在我手里的更是不计其数。
赶紧盘算着这等罪行阎王是否要将我判去那十八层地狱下油锅烹炸,心里顿生恐怖之意,脑子迅速的转了一转,决定阎王若将我丢到油锅,便上前哭诉“奴家新婚被亲夫害死!奴家死的好冤好冤!好惨好惨!”
那怕最终逃不过还是要滚钉板下油锅我都不会去托生转世。
死的如此不明不白,我一定要守在这里,问他个缘由。若是喝了那孟婆汤,这般前尘往事都去的干净,如何让我心甘?!
入了阎罗殿却发现那大堂之上、明镜高悬的牌子之下居然空无一鬼。几个鬼卒抱着杀威棒在角落里打盹。
黑白无常皱了皱眉,踢醒了一个小鬼道:“去喊大人来升堂!”说完便丢了我,两鬼勾肩搭背的去了。
不一会便见穿了官服的一只鬼急匆匆的自后面跑了上来,一手扶着官帽,一手擦了面上的汗,青目獠牙,唬的我心惊肉跳。
突然想起自己死后大事,不打算坐以待毙,便上前两步,“噗通”一声跪下,一遍哭喊一遍向前跪行:“阎王大人!奴家死的好惨好惨!奴家死的好冤好冤!”
大约那一众小鬼都没见过我这等厚面皮的女子,一只一只都瞠目结舌,满面稀奇。
我暗自鄙夷,这些不会见风使舵的小鬼,难怪只能在阴间干鬼卒这等不上台面的差事,奴家可是给太守熬过粥,给御史斟过酒的人,这等八面玲珑的手段还是有的。
孰料坐在台上那只青目大鬼突然将惊堂木一拍:“停停停!”这话自是入不了我的耳,关键时刻,怎能放弃?于是我拿出唱戏的架势只顾在那里哭诉,“奴家新婚被亲夫害死,奴家死的好惨好……”
那鬼再也受不住我,死沉丹田,振聋发聩的大喝一声:“阎王今日不在!我—是—判—官!!!!!!!”
什么?判官?大殿之上,这一声怒吼余音袅袅,绕梁不绝。我当下收住哭不出的眼泪,假意拂了一拂裙摆的灰尘站了起来。
那鬼见我恢复常态便长呼一口气,“今日阎王上天庭去给玉帝送……呃礼去了,本官知你死的冤,明日待阎王回来再议!”
送……呃礼?我满腹疑问。但是当下还是先关注一下我的后事要紧,遂满面堆笑,“判官大人,奴家不想投胎转世,奴家想在这阴间等那亲夫,奴家想……”
突然之间。
“啊啊 大事不好了!!”一只小鬼在我身边跑过,掠起一阵腥气,我一边掩鼻一边想到今日死的突然,来不及看黄历,估计应写着——诸事不利!
方一开口说了正题,便被这鬼打断了去。
判官大人重重咳了一声,“公堂之上,你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我趁此时凑到一只鬼卒面前悄悄问道:“阎王给玉帝送礼可是送何物?难道是冥币?如何兑换?”
那鬼卒看了我一眼,嘴里发出“啧啧”不屑的声音,“冥币?阎王送的是阳寿!”
我瞠目结舌道:“玉帝还需要阳寿?”
这个问题似乎问的可笑,这鬼卒已经不耐烦了,“玉帝人间不是还有些亲戚以及子子孙孙么?”
我在这消息的震惊中尚未回转魂魄来,只听那新冲进来的小鬼在大堂之上鬼哭狼嚎的说:“判官大人!夫人难产了!要吃葱油饼!”
判官嚯的一下起身,鬼脸上五官扭成一团,居然有了好笑的感觉,“这葱油饼可如何做的来?本官只会做麦饭!”
歪头一想,指着那鬼问:“可有给夫人试过新鲜人血?”那鬼哭丧着脸说:“夫人不喝,将那碗人血都打翻在稳婆面上了!”
“那那那……”判官一咬牙,“前日泰山杨庄有户人家杀驴,我偷藏了一块驴肉在我房内,你速去书架底下翻出来给夫人吃了吧!”
听闻此言,那鬼泫然欲泣,“那块肉夫人临产前已然吃过了……”
“咣当!”判官跌坐在椅子上,痛不欲生的哀叫,“我好不容易藏了一块新鲜肉啊……呜呜呜”
我听了此言心下有了三分主意,向前一福,“判官大人,奴家会做葱油饼!”
那判官立马鬼眼圆睁,“这位小娘子你随我速速回府烙一张葱油饼可好?”
我微笑着答,“自当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