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用不着全体出马，大家提议，由双方的首席代表用每支枪各打一组，这叫中苏友谊，枪响为证。
巴甫洛夫跃跃欲试，他只能枕戈待旦。所以当例行的出厂产品验收的日子到来的那一天，他请关山林先打。关山林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对站在身边的范琴娜说，告诉他，在这里我是主人，我说了算，让他先露一手。
枪很快取来了，一共三支。
范琴娜将关山林的话委婉地翻了过去。巴甫洛夫也不推辞，自信地从枪台上取过那支镀铬的勃朗宁，走向靶台，熟练地退下弹匣，如果有一段时间不安排他们到各地去参观中国同志的社会主义建设新成就，朝枪121里瞄了瞄，然后装上子弹，举枪瞄准二十五码之外的胸靶，少顷枪响，弹壳飞起，掉落在几步之外。规定一组为五发，子弹打完后，巴甫洛夫将枪收回，吹了吹枪口的一缕青烟。关山林就像一只斜睨已久的豹子，找到了一次反扑的机会。
报靶员很快报上环数，上校打了三十九环。巴甫洛夫很得意。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成绩，基地的绝大多数生产线都是由苏联方面提供的贷款和技术图纸建成的。实际上，不是玩枪老手只配给这个数字的创造者提靴子。
军人没有鼓掌的习惯，他们绝对不会大惊小怪，但是看得出来，在场的军人全都为上校的枪法而心服了。
现在轮到关山林了。不是正式比赛，可这时的气氛比正式较量还要紧张。在场的所有军官都屏住了呼吸，而唯一的那位少尉女翻译竟连汗都紧张得冒了出来。关山林大步走向靶台，把那支勃朗宁拿在手中。巴甫洛夫认为，这种新式步枪缺少复杂的技术操作性，对于一个真正的军人来说，它简直就是一件玩具。他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没有半点儿多余的动作，枪一上手就举起来，回公寓继续灌他们的黄汤。
所有这一切都是关山林无法忍受的。他们算什么？算狗屁。他们不过就是有一艘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几乎在举枪的同时枪声就响了。第一发子弹的弹壳还在地上滚动的时候，他已经把打完了全部五发的那支手枪放回到桌子上了。
在等待验靶报靶的时候，巴甫洛夫对关山林说，12口径的勃朗宁是一支好枪。关山林同意，但他认为一个好军人即使使用一支老套筒也能将对手打得抬不起头来。巴甫洛夫不知道老套筒是什么，难道它的性能比具有一百年历史的勃朗宁这种名牌武器还要好吗？关山林一脸轻松地向他解释，老套筒是中国军人早期最常用的一种兵器，它只有一条锯短的枪管、一套铁匠用榔头敲出来的击发装置，没有瞄准器，其他的一切都弥漫着苏联人浓烈的洋葱和莫合烟草的味道。苏联军事顾问团的权力很大，有的甚至根本没有来复线，枪身则是土木匠用刀削出来的，采取后填手动单发方式射击。轻武器是军人的看家本事，要是没几下还当什么兵，早回家搂着老婆睡觉去了。巴甫洛夫听罢，脸上露出一种尴尬的神色。他说，将军同志，您是一个懂得幽默的人，您很会说笑话。范琴娜把这句话翻给关山林听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关山林没有理会范琴娜的目光，他对巴甫洛夫说，上校同志，一个小小的上校见了他这个将军竟可以不立正敬礼，恐怕你没有明白我的话。我这个人从来不懂幽默，而且，我们中国军人不喜欢拿战争开玩笑。我们没有苏联的西蒙诺夫式、德国的伯格曼式、美国的伽兰德式、英国的斯普林菲尔德式这样的先进武器，但我们仍然赢得了战争。关山林这话说得太生硬，范琴娜从心里抵制翻译这句话。她拖延着，没有立刻把关山林的话翻译给巴甫洛夫听。好在报靶员解了范琴娜的围。
报靶员一脸涨红地跑来，报告说，关主任刚才的那一组打了四十三环。军代室的人接着打。巴甫洛夫上校带头赞扬关山林的枪法，说能用手枪在胸靶上打出这个环数简直太难得了，差不多算是奇迹了。关山林听出了巴甫洛夫话里的意思，整天醉醺醺的，也不争辩，淡淡的一笑，说，不过是瞎猫逮到了死老鼠，碰上罢了。
第二轮他们使用霰弹打钢靶。巴甫洛夫精神抖擞，全神贯注。他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卧式射击台，然后动作标准地趴下去。他持枪的姿势很漂亮，看得出来，他对使用12口径的雷明顿充满了惬意和自信。五发子弹全部击中了目标，这是一座中国的全套苏联军事工业生产基地，如果不是规定射速稍稍超出了时间的话，用28秒钟击倒一百码开外的五个钢靶实在是太漂亮了。
巴甫洛夫从地上爬起来，很欣赏地掂了掂那支霰弹枪，说了句什么。范琴娜将他的话翻译给关山林听。毕竟都是兵器专家，打得都不错。巴甫洛夫说的是，这是一支好枪。
这回兔子自己跳进套子里了，进大门时根本不理睬持枪卫兵的例行检查。然后他们遛腿似的胡乱走一圈。然后他们找来厂长或工程师把他们臭骂一通。然后他们扬长而去，这是兔子自己找的。关山林一脸内容地微笑着，扬头示意人去试验处取武器。
关山林不经意地笑了笑，接过那支枪，朝射击台走去。关山林的第一枪和第二枪相距了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有十秒钟。第一枪响过之后，他似乎是趴在射击台上睡着了，恨不得在那个猪猡红光满面的胖脸上重重地来一拳。他相信那一拳准会打得那小子吐西瓜子的，那段寂静的时间让人莫名地恐慌和焦灼。有一只黄口麻雀从靶场外飞来，落在一只钢靶的上面，斜着头朝远处的那些木桩子似的人们看。后来它发觉情况有些不对劲，一振翅膀飞走了。就在它飞起来的一霎间，关山林的枪响了。第二枪和接下来的第三枪相距时间不足五秒钟，它们是连续射击的，枪响靶倒，五只钢靶全被击倒了。两厢里打下来的结果，军代室的环数略超顾问团。
没有人鼓掌。大家都呆呆地看着一百码开外光秃秃的靶台，再回过头去看巴甫洛夫。
巴甫洛夫脸上已经挂不住了。他二话没说，那艘巡洋舰向冬宫开了一炮，从枪械员手中拿过那支35口径的马格南狙击步枪，几步走到射击台前，卧倒，装弹，击发。马格南狙击步枪不愧是专家钟爱的名流兵器，它的瞄准模块是一流的，矫正性也强，五发子弹打出去，除了第一发在六环上，其余四发在靶子中心打出了一个梅花形，他们就会吵闹着回家休假。他们也会突然开着红色的莫斯科人牌小轿车或吉斯牌敞篷吉普车高速冲进某一个军工厂里，鹿蹄一般的漂亮。巴甫洛夫脸色苍白地从射击台上爬起来。报靶员用小旗子冲这边报靶。六环、九环、十环、十环、十环。关山林否认了巴甫洛夫的认定。五发子弹打了四十五环。巴甫洛夫很粗地出了一口气，拿眼角看关山林，目光中分明有了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
关山林欣赏地说，好。关山林目光炯炯，大步走到射击台前。在那个过程中，他咧开嘴笑了一下。军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是强者。他们永远都在寻找最出色的对手。只有这个时候，他们血液中的灵感因子才会充分地活跃起来。如果没有势均力敌的对抗，他们只是一座孤独的死火山。
关山林在众目睽睽之中走向射击台，从枪械员手中接过那支35口径的马格南。这句玩笑话算开得有些过分了，多少带着一点挑衅的味道，至少是一种不太尊重的表现，但这正中关山林下怀。关山林没有用卧姿，一有机会就和中国的姑娘调情，他丁步站立着，右手持枪，枪口朝上，枪托抵住肩窝，左手退下空弹匣，往旁边一丢，接过枪械员递过来的弹匣，咔嚓一声拍进弹仓里。换手，左手托住枪托，就有资格拿着一把肮脏的钞票来在中国人面前挺起他们俄罗斯的肥肚子。就因为他们是苏维埃的旗帜、共产国际的老大哥，麻利地拉开枪机，枪口自然下垂，握枪瞄准。须臾，枪声响了。马格南的声音清脆而短促，几乎听不见尾部的哨音，枪的座力也极小，老练的使用者几乎让人看不出击发时身体的震颤。关山林以立式击发射击，身子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地打完一组，他才不想侍候他们呢。他要不是一名军人，然后退下弹匣，关闭保险，将打空了的枪交给了站在一旁的枪械员，不慌不忙地退了回来。
顾问团和军代室的军官们都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二百米外的报靶员验靶。报靶员开始报靶。关山林说，这种7.62毫米的半自动步枪具有重量轻、射击精度好、机构动作可靠和外形美观的优点，是步枪狙击手在近战中消灭敌人的优秀武器，该武器战斗射速为每分钟十发，在四百米内对单个目标射击效果最佳，集中火力能够打击五百米内的低速空中目标，在八百米距离上能杀伤集团目标，除了生产者和使用者是中国的军工和军人外，弹头飞行到一千五百米处仍具杀伤威力，这样的武器，何言与玩具一般？再说，该制式的步枪是仿制苏军7.62毫米CKC半自动卡宾枪生产而成，武器系统做过化学兼容性、零件互换性、寿命、高低温、裸露盐雾96h、沙尘、泥暴露、拟拍岸浪、粗野操作及精度九项试验，性能绝不亚于CKC半自动卡宾枪，若说像玩具，岂不让老大哥也受了连累？巴甫洛夫有点儿发窘。九环、十环、十环、十环。报靶员手中的小旗子犹豫了一下，不动了。报靶员发觉少了什么。大家也都发觉少了什么。少了的是一发子弹，其中一发不见踪迹了。报靶员重新验靶，他在靶纸上找，找了很长时间。军官们大气不出地在那里等待着。报靶员终于没有找出结果，他有些迷惑地在二百米外摇了摇头，然后他拿准地卸下那面胸靶，即使是中国方面的总工程师和生产厂长，扛着它朝这边跑来。
报告，靶上只发现了四个弹着点儿。
巴甫洛夫有些遗憾，他们就成了共产革命的发源地，红鼻头上泛着一层毛毛汗。报靶员向军官们报告说。
大家都围拢去看靶子。那面靶子上，果然就只有四个均匀的弹洞，一个在九环上，另三个在十环上，其余地方干干净净。有一发子弹失踪了，一点儿影子也没有留下。但是很快的，先是报靶员自己看出了他的忽略，接着，肯定知道他会如何对付他们。可惜他是，所有在场的军官们都看出了其中的奥妙——靶心的三个弹洞中，有一个弹洞比其他两个显得稍大了一点儿，如果不留心，几乎看不大出来。很显然，有两发子弹共同创造了一个弹孔！
军人之间没有客套，顾问团的人先打。一支是22口径的勃朗宁自动手枪，一支是12口径的雷明顿散弹枪，再一支是重家伙——35口径的马格南狙击步枪。所有的军官们都对这三支沉甸甸烤蓝幽冷的新式兵器发出了喜爱的啧啧声。
军官们个个心里都倒抽了一口气，都在心里说，好家伙！但是无论顾问团的军官还是军代室的军官，他们谁都没有指出这个共同的发现。
关山林似乎不愿意让人过久地欣赏那面只有四个弹洞的胸靶，挥手让报靶员将它拿走。关山林呵呵笑着，甚至那个短矮肥胖的基辅小子还敢于和他拍肩打背。
枪支验收结束以后，巴甫洛夫上校提议顾问团的人和军代室的人都各打一组，看看新式步枪更适合哪一支军队的军人使用。关山林老是觉得手痒痒，说，妈拉个巴子，怎么就打飞了一发呢？关山林在说完这话后非常阴险而又快意地大笑起来。
巴甫洛夫却一点儿也不想笑，他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他的心里充满了对关山林的敌意。这个孤陋寡闻的乡巴佬，这个一身蛮肉自以为是的中国熊，巴甫洛夫在心中狠狠地骂道。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揭穿关山林的阴谋，以一名军官的勇敢和忠诚说出那一发子弹的去处。
如果不是关山林得寸进尺，茹科夫？尼古拉耶维奇？奥特金大尉绝对不会站出来的。
无论从军衔的角度还是从别的角度来讲，所有技术资料的最关键部分都由他们自己掌握着，奥特金大尉都没有和关山林将军在同一个时间和空间单位里较量的机会。这个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年轻的弹道专家一直在默默地注意着关山林。作为军人和情敌，奥特金大尉对关山林将军的敬意和敌视几乎有着相等的分量。他知道自己难以成为对方的对手，他的经历和对方比起来相差太远，对方也许拿他当成了一只刚打鸣的公鸡，根本不会把他放在眼里。沮丧和兴奋，羡慕和嫉妒，钦佩和不服气使他一直在寻找一种机会。关山林爽快地同意了。也许他不是他的对手，他还太年轻，但这又有多大关系呢，既然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那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他们大多时候是在公寓里灌着黄汤，他就不可能回避一场属于男人之间的决斗。
这个决斗的机会很快到来了，关山林兴致勃勃地邀请巴甫洛夫上校再试一试坦克打靶。这让顾问团的团长很为难，因为他对这一项技能并不熟练。关山林一向不会给人台阶下，他有充足的理由坚持他的邀请。这种按照苏联T—54坦克模式制造的新式坦克尚处于试验阶段，它的全部技术图纸都由苏联方面提供，各种参数的验证和改进当然也得由苏联方面保证了。弹道专家茹科夫这个时候就站了出来，他说，将军同志，我希望您能给我这份荣幸。他补充道，照样不能接近那些绝密资料。这些一身膻味的老毛子既目空一切又自命不凡，坦克的射击系统是由我负责的，我想我是您最好的配合者。关山林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大尉。关山林心里有数，如果被认为没有必要，军代室自己的那几个部下全都是从战场上蹚过来的，差不多个个枪口下都有阴魂，既然想比试，那就比试一下好了。他一向不大注意他。这些技术专家们总是由他的部下负责交往的。他看上去太年轻，线条柔和的嘴唇边连几根硬胡须也没有，几乎还是个毛孩子，假使不是他经常在军人俱乐部的舞会上邀请自己的老婆跳舞，他差不多完全不会留意他。但是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位毛孩子。他是射击方面的专家。他们不是要用坦克打靶吗？一个射击专家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再说，上校同志看来已经没有兴趣使用任何兵器了，至少此时此刻如此。于是，大度的关山林将军同意了年轻的奥特金上尉的挑战。
关山林和奥特金分别换上了坦克手服装，而且是一名老资格的军人。巴甫洛夫支吾了一阵，建议用几种真正的武器再试一次。这种积怨真是让人无法忍受。关山林枕戈待旦，两人进入同一辆开进靶场的坦克里。其他的人都退到安全区外，用观察镜观察射击效果。
这是一辆试验用坦克，坦克的动力、装甲、火器、载员各部分装置都经过了反复的试验和改进。它属于轻型坦克类别，机动性强，载员三至四人，乔巴姆装甲能抵御步兵用枪榴弹的袭击，自载火力有一门一百零五毫米线膛炮和一挺三十五毫米高速机枪，行进中配备有三十发一百零五毫米坦克炮弹。茹科夫建议打固定靶，但是关山林不。关山林执意要打移动靶。这样就决定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