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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是你的心上人呀(1)

整个儿冬天,乌力图古拉带着313师在雷州半岛进行紧张的渡海作战训练。不但练游泳、打秋千、走浪桥、船上射击、登陆冲锋,还学撑篙、划桨、摇橹、拉篷、掌舵、下锚、提放分水板、识别风向、观察潮汐、航行编队等航船技术。乌力图古拉身先士卒,先把自己呕吐成一只鱼鹰,再练成一条迎风招摇的梭子鱼,然后照这个样子,训练他的兵。

葛昌南在广州治好疟疾,果然信守诺言,赶回313师。

一见面,葛昌南完全不认识乌力图古拉了。乌力图古拉头戴一顶破斗笠,光着脊梁,下身鼓鼓囊囊兜一条粗麻缝制的裤衩,古铜色的皮肤油光水滑,沾不住一星水珠,人又黑又瘦,肌肉结实得像成熟的椰子果,刀都砍不开。葛昌南在医院里翻了本儿,不光疟疾治好了,烂肠子也割得干干净净,用不着再摸屁股,很得意地和同僚们一一握手,说辛苦了,辛苦了。

握到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不接葛昌南的手,拦腰将他抱起,大步往海边走。葛昌南说哎哎你干什么,又不是三年两载没见,犯不上这么热情。乌力图古拉不说话,走到海边,倒鱼篓似的,咣当把葛昌南倒进海里。葛昌南没踩着底,喝了好几口海水,等站稳了,苦涩得直呸呸,埋怨乌力图古拉,没有骡子你摔船呀,你摔我干什么。乌力图古拉嘿嘿地笑,笑过一抹脸,转身指示教头,照这个样子,把政委训结实。

1950年4月16日夜晚,北风如强贼,呼呼地在琼州海峡上空穿梭。两批小规模偷渡部队成功登岛之后,大规模登岛作战的信号弹升起在夜空。乌力图古拉在先头团的指挥船上,四周是大大小小数百条战船,船队在海上行驶了六个多小时,和前来拦截的国民政府军海上舰队打了几仗,在海防炮火的轰击下顽强前进。指挥船挨了好些子弹和炮弹片,几次被近处落下的炮弹溅起的浪头掀起来。第二天凌晨,指挥船的船舷终于被炮弹击中,乌力图古拉下令弃船下海。一个小时后,拼命划动海水的乌力图古拉踩到了松软的沙地,他大喜过望,朝身后喊,落地啦!

乌力图古拉率313师在博铺港一线抢滩登陆成功,和友邻部队一起,连续攻克敌方的立体防御阵地,建立起登陆基地,然后迅速向海岛纵深发展。乌力图古拉在岛上打得很顺利,基本上跟打孙子似的,势如破竹。国民政府军海防司令薛岳麾下十万兵力,各型舰艇五十艘,飞机四十五架,拥有绝对的制海权和制空权,却被没有大型舰船和一根飞机毛的解放军强行渡海登陆,撕开地堡群构筑的海防工事,逢城略城,遇县克县,撵得鸭子飞。乌力图古拉对到底的薛岳不满,嫌自己带着部队练了几个月,练得脱了几层皮,都不像人了,却遇上这么个不让人痛快的对手,早知道这样,不如留下精力晒日头去。

乌力图古拉第一次见到热带雨林,没想到植物可以长得如此嚣张,问向导,棕榈树的叶子和芭蕉树的叶子能不能喂马,听说不能,心疼得一个劲儿地摇头,觉得上好的东西给糟蹋了。乌力图古拉在植物面前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他很惊讶,青黄不接的季节,岛上竟然瓜果遍布,而且密实得不讲道理,好好的打着打着,让草棵里的西瓜绊个大马趴,摔一脸瓜汁;好好的打着打着,枝头上的荔枝掉进嘴里,噎得人直瞪眼。还有士兵被菠萝和椰子吓住,一片一片地往地上趴,以为是对方埋设在那里的新式地雷,等着爆炸,后来知道那些不是地雷,是果子,能吃,不炸,这才继续往前冲。乌力图古拉为这个气得要命,要部队别耽搁,见了不认识的果子只管踩着走。下面的指挥员犯了难,说不光果子,也有美式压发雷,专炸步兵,过去没见过,真不认识。乌力图古拉没了辙,直骂娘,骂过以后叮嘱部队还照生疏的走,见了不认识的仍然趴下,真不炸再吃了它。

葛昌南不气,也不骂,人坐在车里,脚下一堆果子,车颠簸一下,就势弯腰摘一枚荔枝,剥了壳往嘴里塞,吃得蜜汁儿滴答,还满意地怂恿乌力图古拉,说老乌你尝尝,味道不错,比杧果好吃。乌力图古拉让果子的事拖延了前进速度,和果子不共戴天,烦,不尝,问什么杧果,要不要通知部队识别一下?葛昌南想起在广州时和萨努娅说话的情形,想起乌力图古拉不再招惹萨努娅的决定,思绪万千,不说杧果的事儿,只遗憾地叹长气。

海南岛上的土著居民长期受大陆人的欺辱和压榨,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基本上是睡山洞、盖蒲叶、吃木薯、喝山泉,跟猴子没有什么两样。部队往深山里去,乌力图古拉看到黎族和苗族的大姑娘光着身子,不穿裤子,站在油棕树下目光呆滞地看人,心疼,让部队搜集衣裳给老乡穿上。部队登岛作战,没有多余的被服,仗打了几天,士兵们

早已衣衫褴褛,没什么可搜集,乌力图古拉就下令,凡捉了俘虏,先缴武器,再扒衣裳,只留下裤衩护住私处,其余的一律扒光,扒下来的衣裳送给老乡,够不够,先让大姑娘穿上。那以后,只要是313师攻下的地盘,俘虏们都光着脊梁,押在路上走,就像一队脱了毛的鸭子。

海南岛战役结束后,参战部队轮休整顿。没等舒坦过来,乌力图古拉就接到通知,要他和葛昌南留下部队,带上师指挥部,随兵团首长回武汉,向四野前委汇报渡海登陆作战情况,接受新任务。

一接到通知,乌力图古拉就斜着骆驼眼老谋深算地琢磨开了,私下里对葛昌南说,到咱俩为止啊,别传,传我也不承认——有大动作,要打大仗了。葛昌南刚得知,妻子叶至珍已经从东北南下,正在武汉等着和他见面。葛昌南最后一次见叶至珍是在东北夏季攻势的时候,三年时间没见,心里痒痒的,不免往美事儿上想,心不在焉,说打什么大仗,都说清楚了,是汇报渡海登陆作战情况。

“汇报情况带什么指挥机关?”

“那就是说,你让扒俘虏衣裳的事儿上面知道了,上面要修理你。”

“还是那句话,修理我,带什么指挥机关?”

“那还等什么,还不赶快和你的儿子们告别去。”

“老薄荷,分心了吧?闹个人主义了吧?丧失革命斗志了吧?”

“和老婆团聚的事儿,不闹个人主义,还能搞集体主义不成。所以说,老乌,有老婆和没老婆就是不一样。你呢,真得讨个媳妇了,要不,你身上老有一股汗臭味儿。”

葛昌南大言不惭,话里有话,原以为能拿住乌力图古拉。谁知乌力图古拉身上没肉,只当一身轻松,不受刺激,仍拿葛昌南开涮,先申明,到了武汉,他和葛昌南换角色,葛昌南改军事,仗葛昌南自己打,无中生有也行,借刀杀人也行,笑里藏刀也行,声东击西也行,顺手牵羊抛砖引玉釜底抽薪欲擒故纵浑水摸鱼树上开花假痴不癫都行,往死里掐;他呢,改政治,掐架的事儿不帮忙,只替葛昌南弄点儿柴火,烧口水,让葛昌南洗洗涮涮什么的,顺带给叶至珍同志说点儿集中兵力打歼灭战的道理。

葛昌南拿痞里痞气的乌力图古拉没办法,说去去去,把乌力图古拉推到一边,拉开门走出屋子,到外面独自傻乐去。

7月份,正是武汉最炎热的夏季,萨努娅从火车上下来,立刻感到一股灼浪扑面而来。

九个月前,萨努娅离开这座被大江大湖包围着的城市去了广州。那个时候,这座城市刚刚告别夏天,人们还穿着夏天的衣裳。现在她回到这座城市,看到人们还是那身衣裳,好像她昨天早晨才从这座城市离开,人们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衣裳似的。这种感觉怪怪的,让萨努娅觉得自己和这座城市有一种宿命关系。

中南局和华南局联席会议在武汉召开。斯大林同志的私人特使科瓦廖夫率观察组列席会议。萨努娅作为华南局的外事干部、观察小组副代表库切默同志的妹妹,随华南局领导赴会,协助与观察小组方面的联络。

不到一年时间,萨努娅再次见到哥哥,别提有多高兴了。兄妹俩一见面,库切默就告诉萨努娅,她已经有了第五个嫂子,是一个中国同志,叫吴瑛。吴瑛同志比库切默大两岁,和原来的丈夫在皖南事变中双双被捕,丈夫被枪毙,她则遭到残酷的折磨,后来在宋庆龄的营救下得以出狱,回到党的怀抱。库切默一听吴瑛的遭遇,立刻决定娶她为妻。他的举动深深感动了中国同志,吴瑛当场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库切默的行程非常匆忙,婚事办得果断。虽然南京刚刚解放,接管国民政府的事情千头万绪,有关方面还是为观察小组副代表和烈士遗孀举办了一个相当热烈的婚礼,各方面领导亲临祝贺,并且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萨努娅倒不觉得新嫂子结过婚有什么,年纪比哥哥大有什么,她只是有些担心,自己这第五个嫂子,会不会像前四个嫂子一样,不久之后也会成为革命烈士。库切默沉默不语。萨努娅一看哥哥沉重的表情就后悔了,连忙改口说,不会的,中国革命已经成功了,嫂子不会再成烈士。库切默严肃地批评妹妹有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的思想。他告诉妹妹,中国革命成功了,也许它会成为苏联的第十七个加盟共和国,可世界革命还没有成功,他将接受新的任务,去朝鲜、老挝、缅甸、阿富汗、泰国、越南,去那些国家指导兄弟党工作,帮助他们建立人民政权,吴瑛作为他的妻子,是他最亲密的战友,会和他并肩战斗,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对此,他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萨努娅听哥哥那么一说,差点儿没落下泪来,越发加深了对哥哥的敬佩,同时在心里默默地为新嫂子祝福。

联席会结束那天,中南局组织了一场舞会,招待华南局的同志,以及苏联观察小组的同志。中南局领导吩咐,让把从前线轮战回来的高级指挥员,还有在武汉等待分配工作的高级指挥员都请来,一起招待一下,让他们也放松放松。

舞会安排在德托美领事街的天星花园,请了一支葡萄牙人的乐队,还请来德英女子中学的高年级学生和东北军政大学的女学生陪舞。天星花园的舞厅用软布包了墙,地板是上好的南洋橡木,仔细打过蜡,再用滑石粉擦拭了两遍,踩上去不吸脚,有一种腾云驾雾般的感觉。乐队是熟手,虽然改朝换代,国语流行舞曲《蔷薇处处开》和《疯狂世界》不能演奏,但经过短时间的排练,《七枝花》和《绣金匾》这样的革命曲子也能演奏得有模有样。乐队的管事是个白俄,看见来宾中有自己的同胞,特意在舞会开始前指挥乐队来了一曲《亲人列宁》,博得在场的观察小组同志和中国同志的热烈掌声,赢得一个碰头彩。

舞会开场不久,军官们来了。军官们就像一群从森林中拥出的大型肉食动物,非常高兴自己能够来到一个食物丰沛的草场,一个个眼珠子发亮,指节掰得咔吧直响。舞会组织者看见军官们进来,立即领着女学生们上前,请革命的功臣们跳舞。军官们当然不会拒绝,没等坐下喘口气,就一人搂着一个软软的细腰,进入舞池操练。高级军官,不管参加革命前是什么出身、会不会跳舞,参加革命后都扭过秧歌,熟稔也好,生疏也罢,转圈圈的事都能对付,只是几十年的追击和逃亡、跳跃鹿砦和死尸,让他们习惯于步伐大一些、动作刚烈一些。在场的领导多是老上级,没有生分,军官们一时喧宾夺主,把先来的观察组的同志和领导同志挤到一边,观察组的同志和领导同志已经跳过几曲,正好借这个机会去一边抽烟休息说话,并不因为草场上来了一群生猛动物而不悦。

到武汉之后,乌力图古拉接受了新任务,到军里任副军长,随军部赴东北参加东北边防军的组建工作。葛昌南的工作也有变动,他身体状况欠佳,上面认为他不适应东北的严酷气候,让他留在中南,另行安排工作。两个人各有新任,都得离开带熟了的313师,但毕竟有区别,乌力图古拉是人往上走,葛昌南是水往下流。用葛昌南的话说,乌力图古拉是升了辈分儿,爹成了爷爷,儿子们还是自己的,虽说管别人叫了爹,可管乌力图古拉得叫爷;而他葛昌南却是丫头命,千辛万苦地长熟,说嫁就给嫁掉,还不知道婆家什么样,公公婆婆小叔小姑拿不拿她当外人。

本来乌力图古拉不想参加舞会,要去长江里凫水,说是自从打过海南岛,落下了渴水的毛病,见了水就跟见了漂亮女人似的,非得亲热一下不可。葛昌南心里不痛快,要找地方宣泄一下,说水里没有漂亮女人,舞会上有,要亲热去舞会亲热去,硬把乌力图古拉拽到舞会上来。

乌力图古拉能跳跺脚舞,跳得还不错,部队祝捷的时候,下面的兵老拽他来一个,他一高兴,就真来一个,连踢踏带咔嚓,圈子转得那是满场飞,汗瓣子甩得八丈远,唯独瞧不起四二拍子的正步。乌力图古拉进来的时候,乐队正在演奏《七枝花》,乌力图古拉没去搂软软的细腰,在一旁坐着,跷着二郎腿哼歌词:什么花开花朝太阳?什么人拥护共产党?葵花儿开花朝太阳,老百姓拥护共产党……什么花开花穿在身?什么人的话儿要记在心?棉花儿开花穿在身,毛主席话儿记在心……乌力图古拉哼到“蒺藜花开花拦住路,反动派鬼怪要铲除”的时候,他一眼看见了舞池中正和一位中南局领导跳舞的萨努娅。

萨努娅那天打扮得很漂亮,长发用一条红色缎带齐发根扎住,露出大理石般饱满滑润的额头,一袭红色棉质布拉吉,红得像一团可爱的火焰,在那些雏鸟儿一般生涩的女学生中,显得鹤立鸡群。

乌力图古拉像是让人踢了一脚,打了个激灵,不再哼歌词,也不跷二郎腿了,慢慢放下腿,弓下腰,躲埋伏似的,悄悄潜入舞池,拉了一下葛昌南的衣角,压低声音紧张地说,老葛你来一下。葛昌南挑选了半天,挑中一个人高马大的东北军政大学女学生做舞伴,正搂着人,咬牙切齿,渐入佳境,没有理会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便小鸡娃啄母鸡羽毛似的,又拉了一下葛昌南。这回力气大了点儿,把葛昌南拉了个趔趄。

“干什么?”葛昌南不满意地说乌力图古拉,“这位小同志有力量,适合我,不换。今天馍馍多,谁也空不下,你找别的馍馍去。”

乌力图古拉朝舞池中瞥了一眼,眼看着萨努娅火焰一般,翩翩然朝这边烧过来,心里一急,上前捉了那个有力量的女学生,胳肢窝里一架,端离地面,放到一旁,也不管人家夹紧胳肢窝羞成什么样儿,拉了葛昌南就走,边走边急眉躁眼地说,出事儿了,她在这儿。

“谁呀在这儿,”葛昌南刚宣泄个开头就让人搅了好事,譬如撒尿刚撒个开头就堵在小腹里,心里有火,不免声音大了一倍,“油光水滑的地,别拉来拉去,拉出问题。”

“真出问题啦。是麻烦。你得帮我。”

“帮什么?食尽飞鸟各投林,你往上踮了一脚,没说帮帮我,凭什么我就该帮你?”

“行行行,”乌力图古拉看出自己不合时宜,只顾了自己的尴尬,没顾着同僚的心情,松开葛昌南,嘴里嘟囔道,“反正是分手,今后谁也不认识谁。没你什么事儿,你回去捡你的馒头吧,我得走。”说罢撇下莫名其妙的葛昌南,像个运气不好,刚挖穿城墙就遇到巡城官兵的贼,快步朝门口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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