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乌力天扬在一艘等水上重庆的轮船上偷到一整只烧鸡,美美地吃了一顿大餐。还有一次,他在一艘客轮中睡过了头,被带到上海,差一点儿跟着集装箱去了坦桑尼亚。他挨过打,跳过船,有几次几乎被卷进船尾的螺旋桨里。这反而刺激了他,他不断往江里跳,有人追没人追都跳,跳进江里拼命游,像一头想变回祖先样子的丛林狼。他现在已经是一把游泳好手,只要不缺吃的,他能从武汉游到大海里去。他还学会了打架,学会了如何判断对手的实力——如果对方虚张声势,他会拔出小刀,往死里捅对方;如果对方实力太强,他就撒丫子逃,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他逃跑的速度快得惊人,要想捉住他可没那么容易。
乌力天扬回过两次基地。他想知道有没有母亲萨努娅的消息。乌力天扬后来又去过关押萨努娅的那个农场,可萨努娅已经不在那里了。鬼鬼祟祟的乌力天扬被农场的保卫人员抓住,审问了一番。他们没有从乌力天扬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乌力天扬也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有一次乌力天扬铤而走险,翻进公安局大楼,差一点儿就撬开了档案室的门。那一次他干得太出格,人们在后面追他,并且在黑暗中朝他开枪,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凌晨到来的时候,他躲在一艘破船中,拔掉扎进脚里的一颗钉子,那以后几天他都昏沉沉地睡着,因为伤口发炎而差一点儿死去。
鲁红军劝乌力天扬回基地。高东风他妈的太不像话了,整天待在基地,穿套马裤呢,到处冒充军干子弟,我他妈真想宰了他!鲁红军已经复学了,在武昌中学读高二,成绩一塌糊涂,整天逃学,跟着几个军区的大孩子玩,帮他们给女孩子送信,或者拎着两个八磅的开水瓶去餐厅打啤酒。你要回基地就好了,你要回基地我还跟着你,我们重新打出一片天下。操他的,给谁拎鞋呢!鲁红军真是怀念如火如荼的战斗岁月呀!他一想到这个就眼圈发红,一个劲儿地吸鼻子。
乌力天扬听说了简先民的事。他突然有一种浑身颤抖和想要呕吐的感觉。他想,他为什么说不?为什么说没有仇可报?为什么说他没有仇恨?他是被茴香馅饺子和江津米花糖打败了吗?他太不要脸,太胆怯,太懦弱,连仇恨都不敢有,就像一只胆战心惊的兔子厚颜无耻地活着。但是,简家现在倒霉了,他为什么没有快乐呢?他应该感到快乐才对呀!
“简小川完蛋了,他本来想申请退学,反资产阶级法权,武汉大学都传遍了。现在他什么也没反成,直接被学校开除了。”鲁红军倒是有快乐,脸上挂着压抑不住的笑容,好像打了胜仗的红二军团。他那样一快乐,背驼得就更厉害,“简明了现在跟孙子似的,见了谁都往路边儿站,好像过来的不是人,是万吨水压机,非得让路不可。汪大庆惨了,她为简明了打过胎,又为高东风打过胎。她已经不上学了,躲在家里,听说她妈要把她送到老家去,不让她在武汉丢人现眼。”
“雨蝉和雨槐呢?”乌力天扬突然问。
“简雨槐一直住在文工团里,不怎么回家。简雨蝉走了。她家一个什么亲戚把她领走的,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乌力天扬怅怅的,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乌力天赫走时留下的那些鸽子。它们后来都变成了野鸽子。现在简雨蝉也变成了野鸽子。不同的是,乌力天赫的鸽子变成野鸽子,他一点儿也不心疼,他自己就是让它们变成野鸽子的那个罪魁祸首。可简雨蝉变成野鸽子,却是他不情愿的。他突然有些想念那个从小和他做对头的冤家宿敌了。
乌力天扬不知道,简雨蝉这个时候也在想念他。
七
简家搬进干部宿舍后,电话被拆掉,打给简家的电话,只能打到政治部。没有人愿意去干部宿舍叫简家的人来接电话,谁愿意沾林彪的边儿呀,上面也没有规定要给下了台的前副政委传电话。那天碰巧,简先民往政治部送检查材料,有找他的电话打到那里,人家就把话筒交给了他。
电话是北京打来的,简先民立刻听出对方是谁,心里一激动,差点儿没落下泪来。但对方找他不是为他的事,而是为简雨蝉的事。
“不能因为你把孩子耽误了。我过去是糊涂,拦不住你霸道,让你赶走,连孩子也见不着,这回说什么我也会拼到底。”对方斩钉截铁地说。
“事情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我还在学习嘛。我们大家都要学习嘛。党的政策是给出路的,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简先民压抑着心里的恼怒。
“你不用嘴硬。你要不答应,我就去武汉。我直接找你们组织要人,找方红藤要人。”对方咬住不松口,和当年被他处理转业时的可怜样儿完全判若两人。
简先民当下不好说,和对方约定了再通话的时间。第二天,简先民请假出基地,到街上的邮政局里要了一个长途,把电话打过去。对方在电话里的口气很硬,告诉他,她会来领孩子,把孩子的户口和档案一并迁走,以后的事情就不用他操心了。他早就听说她嫁了个好人家,皇亲国戚之类,看来的确如此,要不说话哪有这么横,一点儿余地也不留?这样也好,他现在这个样子,也算替他解决了一个包袱。孩子不管是怎么生下来的,毕竟是两个人的孩子,如果来软的,迎合她,不光能把简雨蝉交代出去,自己也有理由经常和她联系,得到她的关照。对方不知道他在这边琢磨什么,在电话那边要他放心,她不会告诉孩子她是谁,没有哪个孩子希望自己是私生子,而且是被强行生出来的私生子。其实,他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皇亲国戚,自然更讲究正人伦之始,崇王化之原,两口子过了十几年日子,突然从外面领回一个野丫头,说是自己当年没有主张时让人给按住胡乱生下来的,那还不砸掉良缘踢破夙缔呀?这个他懂,不说破好,说破了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可是,她没有一点儿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心,对他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还没有说上两句,她就在电话那头打断他。你的事情找组织去,我不管,我只管孩子。她的口气恶劣得很,让他感到心寒。他劝慰自己,有一个血缘联系着的孩子放在那儿,来日方长。这样他才收了线。
简雨蝉对突然要去北京念书这件事丝毫没有准备,对那个名叫夏至的小姑妈突然出现丝毫没有准备。简雨蝉喜欢武汉,她甚至喜欢武汉的杂乱和肮脏,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要离开武汉,跟一个从来没见过面却突然出现的小姑妈去北京读书。
“我哪儿也不去。”简雨蝉宣布。
“我早就知道你们不喜欢我,迟早把我赶走,没门儿!”简雨蝉愤怒。
“我跟她去干什么?要走你们把我妈叫来,我跟我妈走。”简雨蝉提出条件。
那个名叫夏至的女人走进简家,她高傲而矜持,像一只飞进了蝶巢里的马蜂,怀里揣着毒刺,对谁都充满了仇恨,只是在看见简雨蝉的时候,目光里才掠过一道温暖的光,流露出马蜂对晴朗天气的大度。
简家的人事先都回避开,家里只留下简先民和简雨蝉。简雨蝉看夏至的第一眼,人就发软,目光呆呆的。她揪着小辫儿看夏至,看一眼,把目光移开,看窗外,过一会儿移回来,再看夏至,再把目光移开,看窗外。第三次,她没有移开目光,而是盯着夏至看,好像夏至是一张美丽的玻璃糖纸,她能看穿她。
“叫姑妈呀,这孩子,怎么不叫人。”简先民不安地咳了一声,说简雨蝉。
“你为什么姓夏,不姓简?”简雨蝉突然开口,问夏至。
“我是抱出去的,给人做闺女,随继父姓。”夏至淡淡地说。
“我小时候老做梦,梦见我妈妈到梦里来找我。她走到地球的另一边儿去了,我去追她,没追上,掉进太空里去了。”简雨蝉激动地、急匆匆地说。
“是吗?这孩子,有意思。”夏至笑了笑,眼里有了泪光。
“你认识我妈妈吗?我指的是亲妈妈。”简雨蝉盯着夏至。
“不,不认识。”夏至仍然淡薄,眼睑却垂了下去。
“雨蝉!不要在姑妈面前胡说,没有什么亲妈妈。你妈妈就是亲妈妈。”简先民坐不住了,提高声音。
“你肯定?”简雨蝉盯死夏至。
“你爸爸说得对,没有什么亲妈妈,你妈妈就是亲妈妈。”夏至不看简先民,亲切地对简雨蝉说,眼里的泪光不见了。
“那你走吧,我不去北京。我哪儿也不去。”简雨蝉把目光移开。这一次,她再也不看夏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