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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像蛋壳一样脆弱(4)

“什么是褥疮?”乌力天扬坐在地上。他让饺子噎了一下。他吃得太快,已经吃掉了七八个。

“我也不知道。我没问。反正是疮呗。”简雨蝉用手绢替乌力天时揩了揩嘴角,停下来,低头在自己身上找,终于在左脚的脚踝处找到一个样子,抬起脚来给乌力天扬看,“就像这个。”

那是一个疤痕,有绿豆那么大。简雨蝉光脚穿一双棕色的小牛皮鞋,她的脚光光的,像一件瓷器艺术品,好容易找出一个疤痕来,就像得了一枚勋章,让她有些得意。

“要这样,我身上有一个连。又不碍事,得就得。”乌力天扬接着吃他的饺子。现在他缓过来了,吃出了羊肉馅里的茴香味儿。

“简雨槐的妈说,要你给天时哥哥洗澡。天热,不洗生泥。”简雨蝉把一勺在酒酿里发过酵的甜米粒儿填进乌力天时的嘴里,用勺子刮掉漏在他嘴角的汤汁,再用手绢在那里蘸了蘸。

“怎么洗?他没腿,站不住,我又搬不动他。”乌力天扬已经吃掉了半盒饺子,不饿了,这个时候,骨气又回到他身上,他不会考虑出卖谁的问题了。

“你傻呀,不知道用热水给他抹身子?被单撤掉,天时哥哥身下垫一块塑料布,水端来,先打一遍肥皂,再清两遍,不就洗了?”简雨蝉停下来,空出一只手,把乌力天时的一缕头发顺到一边。她顺得很仔细,嘴唇下意识地努着,脸颊上的酒窝比先前更深,这就使她更像一个洋娃娃。

“我自己还没洗呢。”乌力天扬耸了耸鼻子。他觉得简雨蝉太臭美,伺候一个瘫子还没忘了臭美,让人讨厌。

“你有腿,不用谁来搬,不洗怪谁。”简雨蝉撇了撇嘴,一副嫌弃乌力天扬的样子。

乌力天扬坐在地上,看简雨蝉。他觉得她的口气就像他妈的那种当妈妈的人,让人失去主宰,让人老往小里去,令人厌恶。简雨槐的妈。她们是什么味道?他看她脚踝上的那个疤痕,再顺着那个地方往上看。简雨蝉坐在床头,为了不碍事,小红碎花的裙子绕起来,裹住腿,躬身去喂乌力天时的时候,身子往前倾,喂完,身子收回来。她的腿很光滑,十分好看。现在他知道,他们全错了,这个该死的小狐狸精的裙子里并不是什么也没有,那里有一条白色的小裤衩。

乌力天扬把眼睛移开,去看窗外。屋里亮着灯,窗外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不知怎么,乌力天扬觉得那里是一口巨大的无底的深井,他坐着的这间屋子像蛋壳,脆弱得很,而笼罩着他的灯光就像颜料,稀疏得很,它们随时都可能破裂并且流淌掉,等它们破裂并且流淌掉之后,他就再没有什么保护,就会掉进窗外那口深井中,无休无止地惨叫着,手脚乱甩地往黑暗中跌去。他想到这个结局,打了个羊肉饱嗝儿。他害怕,非常害怕。

“你们家的男孩子都不脏。”简雨蝉喂了乌力天时一勺糖水,“天健哥哥干净,军机哥哥干净,天时哥哥干净,天赫哥哥干净。”简雨蝉仔细地揩去天时嘴角的醪糟汁,抬眼看了一下乌力天扬,“就你脏。”

乌力天扬坐在那里,头发乱糟糟的,脑后一绺都结成了团,耳朵根子上深一块浅一块,全是泥垢,背心几天没脱下来过,有一股浓烈的汗味儿,肥大的军裤揉得皱巴巴的,沾着几块油腻和泥土,还有一处撕破的地方,真的是脏。

“你怎么了?”简雨蝉问乌力天扬。

乌力天扬不光脏,脸上还挂着两行混浊的眼泪,泪水噗嗒噗嗒地往下滴落。他用手背去揩泪水,越揩越多,越揩越流,好像那是两眼本来在草棵中隐藏得很好的泉眼,不动它们还好,一动它们反而流得更急。

“你怎么了嘛,说话呀!”简雨蝉轻轻地顿了一下脚,小皮鞋跺得地板一响。

“我不知道他们还回不回来……我不知道明天我和天时吃什么……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不让天时长褥疮……我不知道干净有什么意思……”

简雨蝉仔细看着乌力天扬,看了一会儿,离开床头,把手中的饭盒盖放到一边,走到乌力天扬面前蹲下,撩起裙子,双膝一磕,跪在地板上,“你别这样,别哭。你干吗哭?”她没见过他这样,有些发慌。

“我不知道……以后……怎么活……”乌力天扬拼命地把呜咽声堵在嗓子眼儿里。现在他明白过来那口井是什么意思了。我的孩子怎么办?谁来管他们!他已经听见了蛋壳破裂的声音,已经看见了颜料流淌的样子。

“胡说。”简雨蝉双手撑地,移动膝头,朝乌力天扬挪近,“你胡说。”她抬起一只手去揩他脸上的泪水。她的手软乎乎的,很干爽,“你就是喜欢胡说。”她收回那只手,脚跟支撑着身子坐下,“你是全世界最不要脸的胡说大王。”现在,她不怎么慌乱了。她已经揩过他的泪水,已经骂过他,把他狠狠地骂过了,她越来越有了主心骨,“来,过来,到我这儿来。”她把手伸出去,这回不是一只手,是两只。她用两只手搭住他的肩膀,把他拽过去,拽到自己面前。她捧住他的脸,把他往怀里带,把他的脑袋拥进自己怀里,就像那种当妈妈的人,“他们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我明天还给你送饭,我帮你给天时哥哥翻身,我监督你洗澡,这样,你就能活下去了,对不对?”

乌力天扬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汗臭和简雨蝉身上的蜂蜜香让他昏昏欲睡,这不是一件好事。他觉得简雨蝉的胳膊滑腻腻的,像两条令人讨厌的蛇,缠得他耳朵痒痒的,这也不是一件好事。他觉得自己的眼泪把简雨蝉香喷喷的脖子弄得很脏,把她漂亮的的确良衬衣弄得很脏,这仍然不是一件好事。他想从简雨蝉的怀里挣脱出来。他想,破裂就破裂,流走就流走,但他怎么才能做到呢?

“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乌力天时在床上咕哝。

“他说什么?”简雨蝉朝床上扭过头去,问。

“摸摸。”乌力天扬说。

“什么?”简雨蝉回过头来,松开乌力天扬,在灯光下看他。

乌力天扬不说话,眼睛直直的,盯着简雨蝉的胸脯。

“你是说,”简雨蝉明白了,撩一下额前的头发,手按着胸脯,“摸这儿?”

“是你说的。”乌力天扬急匆匆地说,“你说,妈呀,摸摸。你进来的时候说的。”

简雨蝉脚跟一撑,身子离开地板,跪起来。她蹙紧眉头,就像要把两朵黑色的雏菊收回到花蕊里去,一眨不眨地盯着乌力天扬。明亮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是被激怒了。乌力天扬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身子,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遭殃了,他的脸上又会多出几道血痕。

“乌力天扬,你是个流氓。天赫哥哥就没有你流。”简雨蝉宣布过,眉头一松弛,重新坐回到地板上,把裙子角牵起来,在膝盖上铺好,铺整齐,像大人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吧,你想不想和我睡觉?”

“不想。”乌力天扬吞吞吐吐,“就摸摸。”

“我可以陪你睡觉。”简雨蝉凝视着乌力天扬,口气温柔得要命,“天时哥哥睡一张床,我俩睡一张床,灯开着,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

“就摸摸。”乌力天扬固执得要命。

“这可是你说的。你自己愿意,不怪我。”简雨蝉歪着脑袋,手指绕起一绺稀疏的头发,发尖指着乌力天扬,“只许摸一下。轻轻摸,不许用力。”

简雨蝉把事情确定下来,跪在地板上,向乌力天扬挪近,两只手在下面拽住裙摆,脑袋往后仰,胸脯往前挺,屁股撅着,眼一闭,长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的,让人觉得有风在那儿捣乱。

乌力天扬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流氓。他只是说说,脱口而出,阿巴拉古。他一点儿也不想在没有人的时候,那些男孩子们不知道的时候摸简雨蝉。但是他很满足,毕竟她是狐狸精,应该被干掉,不管是谁来干,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你还闹独立吗?我不独立了。

他这样想过,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伸出一只手,然后又换了一只手。他打算用右手摸简雨蝉左边的胸脯,因为他不是左撇子,右手摸比较正常。后来他又改主意了,决定用左手摸简雨蝉右边的胸脯,因为刚才他用右手抓饺子吃,手上有油,这样右手反而不如左手正常。他在那个时候打了一个大大的饺子嗝儿,身子抖动了一下,手滑落到一边。

简雨蝉睁开眼,很奇怪地看了一下乌力天扬,把身子收了回去。好了。简雨蝉快速地宣布,双膝一撑,灵巧地从地板上站起来,端起饭盒盖,重新坐回到床头,给乌力天时喂醪糟。

乌力天扬沮丧得要命,坐了一会儿,慢腾腾从地板上爬起来,手抄进裤兜,走到床边,站在那里看简雨蝉给乌力天时喂醪糟。看了一会儿,他转身拖着脚步去了自己的房间,到衣柜里翻出换洗衣裳,下楼去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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