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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被雨淋湿了翅膀(1)

简雨蝉从一旁跑来,手里拎着一根大棍子,天还凉着,没热得受不了,她就换下长褂,穿上短衣短裤,臭美她的身材。简雨蝉大声说,天赫哥哥,你让狗咬了呀。然后她放肆而清脆地大笑,笑过以后朝地上啐了一口,要乌力天赫别伤心,她会替他报仇雪恨,说罢一抹汗涔涔的头发,挥舞着手中的大棍子,去撵警卫连一条有着波什罗奇血统的狼狗,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从来就没有人告诉乌力天赫这个——父母没有。撵得那条狼狗吱哇乱叫,一

整整半个月,乌力天赫每天早上都到江边看蝴蝶。

4月底,大量的蝴蝶从汉阳方向飞来,盘桓于古琴台一带,造成斑斓天空的壮美景观。几天之后,这些蝴蝶相互裹挟着,不断滚动着,飞过清澈的汉江,移群到汉口,沿着长长的江堤来回飞行。突然的,它们成群成团,自杀似的朝江面扑去,在江面上升腾滚动,一团一团坠落江中,被江水吞噬,但其中大部分仍然飞过了气流涌动的长江,来到武昌。一直到5月份,这些蝴蝶才突然消失。

在动荡年代来临的时候,乌力天赫越来越不喜欢和伙伴们来往。他认为他们就像一群被雨淋湿了翅膀的蝴蝶,东扑一下,西扑一下,没头没脑,迟早会被雨点打落到地上,变成一星彩色的泥土。

乌力天赫对那些比自己大几岁的孩子充满了妒忌。他们是一些获得了自由的蝴蝶——色彩鲜明的大黄带凤蝶、漂亮而独特的蓝带环纹蝶、舞姿优美的小樱蝶、带有毒液的狭翅麝馨凤蝶、具有攻击性的黄纹蛇目蝶、难以辨认和判断的小端红粉蝶、平庸而俗气的银尾小灰蝶、变异性很大的虎纹斑蝶……

在每年冬季征兵中,这些获得了自由的蝴蝶们一个个骄傲地微笑着,展开双翅,飞离基地,消失在长江中游的这座江湖城市,去北方冻土或者南方丛林,开始他们自由自在的冒险生活。他们是一些多么傻的家伙呀!自以为是、行动笨拙、头脑简单、大舌头,除了往远处吐口水,再没有别的本事。可他们却拥有了该死的自由!

乌力天赫不想做蝴蝶,他要做一只与蝶为敌的鸟儿,比如说,一只信天翁。在太阳下晒干了羽毛上的蛋液之后,他希望自己能腾空而起,飞上云端,在变幻万千的高空中锻炼楔形尾部的力量,在强劲的风力中试一试展翼滑翔的能力。他渴望有一天,他再也用不着偷偷地往挎包里塞进换洗衣裳,在家庭的统治者还没有醒来的时候悄悄离开家庭这所监狱,去远方寻找呼唤他的那些声音。自从他逃亡失败被捉回基地之后,这种声音越来越困扰他,让他在每天夜里都无法安宁地入睡。这是少年的他不为人知的深深隐痛。

乌力天赫不喜欢他的家庭。他眼中的家庭是那么冷漠和怪异,它由他的父亲,那个在传奇年代里获得了英雄称号的统治者凭着自己的意志建立,他是家庭的奠基者和生产者,他成功地完成了他和伴侣栖息地的选择、对家庭成员的生育繁衍、捕食和分配,并制定下家庭成员的生命路线。这个生命路线包括现在的吃喝拉撒睡和今后的未来。这个统治者从来不关心他的成员们在想什么,想要什么。别把自己挂在鱼竿上。他只会这么说。那不是家庭,甚至连监狱都不是,而是一个巢穴,生活在这个巢穴里的生命和栖身在岩洞中的蝙蝠没有什么两样。

乌力天赫被深深的内心隐痛煎熬得苦不堪言,他想战胜成长道路上那些看到和看不到的对手,他想毁掉这个令他痛恨的世界。他对家庭的专制痛恨不已,对家庭规定给他的严肃的暴力教育痛恨不已。他为这个而彻夜难眠。

5月份过后,乌力天赫看到了一丝希望。就在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内,发生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北京清华附中红卫兵成立,聂元梓贴出全国第一张大字报;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成立,工作组进驻北京市委和大专院校;高校停止招生考试,校长们被一个个揪出来挂上了黑牌子;《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五·七指示》发表;外交部就苏联国防部长马利诺夫斯基公开诬蔑中国阻挠苏联援助越南物资过境一事发表声明,《解放军报》发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社论;国防部就五架美军战机侵入云南上空击落中国训练机、美军飞机在北部湾公海袭击中国渔船打死打伤二十多名渔民向美国提出强烈抗议,中国成功地进行了第三次核爆炸……

接下来学校停课了,一些激进的老师和不安分的学生向校方发难,要求校方对他们的资产阶级教学思想进行交代。没有去北方冻土或南方丛林的大孩子们全都参加了这样的革命行动,比如简家的大儿子简小川、修缮队队长邱金汉的大儿子邱义群。稍小一些的孩子们热衷于在满校园的大字报中穿梭,追看从学校“黑帮分子”家中抄出的高跟鞋、旗袍、金条、珠宝、银行证券、名人书画,以及它们惊恐万状的主人。简小川和邱义群成了风云人物,他们挥舞着铜扣皮带,把“黑五类”分子抽得皮开肉绽,场面之生猛,让孩子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葛军机和乌力天赫是最早的学生造反组织成员。乌力天扬因为年龄小,没有被造反组织接受,他向造反组织的联络员大献殷勤,还为自己缝制了一个红袖章,外出时不戴,在院子里拿鸡鸭猫狗开训的时候戴,戴上很神气地走来走去,有袖章的那只胳膊抬得高高的,亮给人看,像挂了彩而又热衷于向人展示伤口的伤兵。

乌力图古拉严防死守,和孩子们约法三章:组织可以加入,可不准参加活动,谁参加活动谁将被他毫不留情地消灭之。孩子们不服,这算什么规定,是组织就得活动,哪有不活动的组织,不让活动,等于没有参加组织。不堪约束的孩子们和乌力图古拉争论,要求革命的权利。乌力图古拉不争论,拿眼睛瞪孩子们。孩子们感到后脑勺儿凉沁沁的,嘎吱嘎吱作响,脖子一缩,争不下去了。

葛军机听话,不让参加活动就不参加,索性连组织也很少去,每天从学校回来,看书看报,按时作息。乌力天扬想偷偷溜出家去看红卫兵抄家,被乌力图古拉堵在基地大门口。那次的经历让乌力天扬一辈子也忘不了。

乌力天扬兴高采烈地朝大院门口走,隔着百十步远,看见乌力图古拉铁塔似的站在那里,冷冷地盯着自己,乌力天扬吓得站住。乌力图古拉不说话,一伸手从门岗手中夺过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哗啦一声推弹上膛,举枪瞄准乌力天扬。乌力天扬吓得一猫腰,抱着脑袋往路边的大槐树后窜。乌力图古拉扣动扳机,子弹尖锐地呼啸着,在乌力天扬脚跟后钉出一朵泥花,然后擦着乌力天扬的头皮飞过去。

“你,你有可能杀了他!”萨努娅大惊失色,差点儿没有坐到地上。

“不是可能。我是打算杀了他,遇上风大,算他运气好。”乌力图古拉冷冷地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他是你儿子!”萨努娅脸色苍白,嘴唇哆嗦。

“那他就做一个规矩的儿子。”乌力图古拉扭头就走。

乌力天扬那天晚上吃完饭就吐,吐了一地,然后发高烧,夜里说胡话,被萨努娅送到基地医院去看急诊,病好之后从此老实了,乌力图古拉在家时绝不出门,让到院子里乘凉都不敢,老拿眼睛睃老爸,老爸要不表态,他动都不敢动一下。

乌力天赫在乌力图古拉的书柜里找到一册“供批判使用”的内部资料,里面有美国人杰弗逊的一段话,这段话让他困惑了整整一个冬天——

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们从他们的“造物主”那里被赋予了某种不可转让的权利,没命地跑。

“怎么会弄成这样?”

“没什么。”

“你爸又打你了?”

“嗯。”

“你不能不惹他生气吗?”

“他为什么要生气?”

“他是大人呀。”

“大人就有权利生气吗?”

“我说不过你。你总是让人说不过。疼吗?”,老师没有,社会也没有。没有人告诉他人人生而平等,人人都有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权,这些权利是不能推卸也不可以被剥夺的。人们告诉他的是,国家是一致的,民族是一致的,阶级是一致的,人民是一致的。在这些一致中,没有人关心他是谁,他想干什么。

他常常和大人发生争吵。他不再是一个俯首帖耳的孩子。有时候他的语言十分尖锐:你们真是为了人民的幸福参加革命的吗?你难道不是压制平等和自由的刽子手?你难道不是新的暴君和独裁者?

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老四怎么了,他在说些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总之,这是一个被青春期的轻浮和烦躁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幸亏在他们身边,要不然,他很可能会因为缺乏应有的教育和严格的管制成为社会的危害分子。他们管这种孩子叫做二流子。

春天将尽的一个夜晚,乌力天赫突然从梦中醒来。他下楼走进厨房,从刀架上取出一把菜刀,擎在手里,走进储藏室。他怒目圆瞪,挥舞着手中的菜刀,向虚拟的恶魔的头上嗖嗖砍去。他把皮蛋当手雷,向墙壁狠狠投掷,把黄元帅苹果当敌人的头,用菜刀一个个砍碎。小小储藏室里弥漫着皮蛋的草碱味和苹果的酸甜味,它们给整个躁动不安的春天做了一个恰如其分的总结。

第二天的情形可想而知。被吓坏了的万东葵和卢美丽将萨努娅拉到一片狼藉的储藏室,让她看那一大堆砸成烂泥的松花皮蛋和身首异处的苹果。萨努娅大惊失色,吩咐两人尽快处理现场,以免让其他孩子看到,要是那样,他们中间很可能会出现兴奋的拥趸者和急不可耐的效仿者,那可就麻烦了。

随后回到家里的乌力图古拉了解到家里发生了暴乱,他怒发冲冠,大步冲上楼。乌力天扬正摇晃着身子,嗓子眼儿里哼着歌,趴在桌上做作业,做一道题在习题书上打一个大大的叉。乌力图古拉奔过去,从乌力天扬手中抓过笔,丢在桌上,揪住乌力天扬的衣领,把他拎起来往楼下拽。

“不是他干的,是我。”乌力天赫在一旁冷冷地说。他一如既往地勇敢,同时也一如既往地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谁都不知道这个有着暴力倾向的少年内心深处有着怎样的悲悯情怀,连简家老二也不知道。

“看我干什么?”乌力天赫冷冷地问。

“没什么。”简雨槐迅速移开目光,把头低了下去。

“可你看了。”乌力天赫充满恶意地说。

“你,脸上有痘痘。”简雨槐慌里慌张地说,说罢红了脸。

乌力天赫狠狠地瞪了简雨槐一眼,走开了。看着乌力天赫走开的背影,简雨槐伤感地想,所有的男孩子都想走近她,和她说话,她谁也不想理,只想理他,和他说话。可他从来对她冷冷的,就算他和她在路上相遇了。夏天快到了,穿林而过的风已经不那么没章没法,他也不肯好好地和她说一句话,或者不肯好好地多说几句话。

乌力天赫为什么要好好说话?为什么要说那些废话?他脸上的确开始生出难看的青春痘,它们像一些危险的火星,在他年轻的脸上迅速蔓延。可谁能看到他骨子里有什么在蔓延?他骨子里充满了对家庭权力拥有者的愤怒,以及迅速滋生的抗争的毒素。那是革命者最初的血液。在许多不眠的夜晚,他想象着自己就是那样的革命者,他在为美好而单纯的世界而战,为此忍受敌人的严刑拷打,并且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老是觉得自己应该生在一个战争环境里,四边都是潜在的敌人,连父母、兄弟、严之然以及卢美丽都是他的敌人。他们在暗中监视他,侦察他的行踪,随时都有可能将他的叛逆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乌力天赫并非没有喜欢的人,他们是何塞·马蒂古巴民族英雄和独立先驱,发动和领导了古巴第二次独立战争,宣布古巴脱离西班牙而独立。和切·格瓦拉阿根廷人,职业革命者,参加过古巴反对巴蒂斯塔独裁政府的游击战、刚果和玻利维亚的游击战,曾任古巴国家银行行长、工业部部长,1967年在玻利维亚的游击战中被捕并被处死。。后者曾在乌力天赫七岁那一年来过中国,受到他敬佩的毛泽东和伟大的中国人民热烈的欢迎。而前者写下的《枷锁和星辰》,则让乌力天赫百读不厌:

暗无天日的那一刻,我呱呱坠地。妈妈对我说:“我胸中的花朵,豪爽的小伙儿,你属于我,也属于天地万物。你曾像小鸟和小鱼儿,如今已长大成人,我交给你两样东西,你看看选什么。这是一副枷锁,谁拿到了它就能苟且偷安地活着;那是一颗闪闪发光却注定要牺牲的星星,它洒下光明,掩护黑暗世界的罪人逃跑,它自己则因为光明而永远孤独,成为人们眼里身负重罪的怪物。”哦,母亲,给我枷锁吧,我把它踩在脚下,让那闪闪发光又注定要牺牲的星星,在我的额前光芒四射!

乌力天赫也有他喜欢的地方,它们是热带丛林或者别的什么易于酝酿革命火种的地方。在读切少校的《游击战:一种手段》的时候,他想象自己就是一个亚美利亚人,在南亚的热带丛林中紧握着汗涔涔的半自动步枪,在深没小腿的腐叶中毒蛇般行走,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是一种渴望献出自己的光芒。他必须成为那样的人,就像卡洛斯·弗朗基对切的评价一样,像一个波希米亚流浪汉。只是,他得和切少校有同样的运气,乘上那艘破旧的、白色木制的“格拉玛”号快艇,在惊涛骇浪中去做一个自由人。

乌力天赫如饥似渴地读《解放军报》:海军在福建崇武以东海域击沉美制国民党军护卫舰“永昌”号,击伤大型猎潜舰“永泰”号;外交部从达荷美撤出全部外交人员;印度尼西亚政府纵容暴徒袭击中国大使馆,蹂躏和屠杀华侨;美国军舰和飞机频繁侵入中国领海领空,外交部提出第398次严重警告;加纳政变军队殴打中国专家;肯尼亚参议院通过反华动议;战争罪犯受到特赦;河北省邢台地区发生6.7级强烈地震;越南河内和海防遭到美国轰炸;美帝国主义在北部湾炸沉中国货船;苏联驱赶中国留学生,殴打中国外交人员;柬埔寨遭到美帝国主义连续侵犯;香港英国当局出动军队和直升机残酷镇压香港工人和市民;缅甸当局迫害中国华侨……

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让年轻的乌力天赫热血澎湃,非洲人民和东南亚人民的水深火热让他热泪盈眶,他的心在疼痛,他谴责自己失职,没有去拯救受苦受难的人民。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床上悄悄爬起来,穿着一件单薄的背心走出屋子,在树影婆娑的月光下,用匕首的尖刃一下一下划开自己的手腕,让鲜血流淌出来,滴落在胶鞋上。他想,他应该做点儿什么了。

乌力天赫的反常行为没有被家人发现,倒是被随时都在注视着乌力天赫的简雨槐发现了。他们在路上相遇,她放慢脚步,他还在走。她在与他擦肩而过的刹那间横跨出一步,站下了。他被她拦住,看着她。她却不看他,羞涩地看别的地方。细心的她看见了他袖口露出的一截绷带,脸色立刻变得比绷带还要白。她瞪大了一双美丽而忧郁的眼睛,抬脸看他,再看他手腕上的绷带。她下意识地想要摸摸那条绷带,但她知道,他不会允许她那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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