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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天使不在天堂里(1)

孩子老是蹲在大门的石阶旁,脑袋埋在胯裆里,像一只寻找自己尾巴的鬣狗,瞅着地上看,一看老半天。孩子这样不正常,是在往斯文上去,往安静里去。乌力天扬忐忑不安,没想干涉,终于没忍住,干涉了,去看孩子在研究啥。原来孩子不是斯文,是对石阶旁一块小石头感兴趣,老琢磨。

石头是在泥里的,露了一截在外面,不是原来的模样,沁凉的黑灰色中有了温润的透明,像天空的某种颜色。乌力天扬一下子想起来,那是自己埋的,二十多年前埋的,有两个半孩子的岁数那么长的年头了。乌力天扬突然有了一种时光如梭的感觉。

“看它干什么,又不是鱼。”乌力天扬有些发呆。

“是石头。”孩子挪了一下位置,让乌力天扬和他一起蹲着。

“所以,干吗看它?”乌力天扬想,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它怎么还在这儿。

“没看。是等。”孩子严肃地说。

“等什么?”乌力天扬不明白。

“等它变成星星。”孩子这一回更严肃,几乎是把一个秘密说出来,“你说过,我妈不是看星星,是看她自己。我妈说过,石头不是石头,星星才是。”

孩子不光严肃,不光说出秘密,还胸有成竹。缺乏逻辑,不科学,但他是对的,还有他妈妈。石头不能老是石头,要么它变成泥土,要么它变成星星;它说不定就是星星,是星星的孩子,是它自己。它要变成星星了,说不定就是变回了自己,就是回来,等就对了。乌力天扬这么一想,没有怂恿孩子再拿土把石头埋起来。他和孩子约定,算他一个,他们一起等,看它能不能变成星星,看它怎么变回自己。

家里有了两个孩子,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像复苏中的金色牧场。

孩子老想在丫丫面前逞强,不肯叫丫丫姐姐,丫丫牵他的手,他把丫丫的手打开。丫丫委屈地看着乌力天扬。乌力天扬不批评谁,带两个人到镜子前,让他们照镜子,比一比谁的脸干净,再让两人把抄字本拿出来,比一比谁的字写得工整。孩子照过镜子,翻过抄字本,不服气,说丫丫的眼毛比自己的长。乌力天扬纠正他,那不叫眼毛?叫睫毛,人家睫毛比你长,人家是姐,姐是女人,你得疼女人,你还得教女人学蝈蝈叫。

孩子喜欢乌力天扬的说法,马上不和丫丫闹矛盾了,再出门时,丫丫要牵他的手,他就让她牵上。蝈蝈叫是秘密武器,孩子不肯轻易拿出来,答应先教丫丫说普通话。孩子一口京腔,自己的普通话都说不好,越教丫丫,丫丫的普通话越糟糕。不过,孩子到底信了睫毛长短的话,整天揪自己的眼睫毛,而且积极性很高,让人没法儿打击他。

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的生活被打乱了。两人平时没事儿说话都戗,现在有了两个孩子,戗得更厉害;一半是为了孩子们的事,另一半什么也不为,纯粹拿对方当牛顶。乌力图古拉牧民习性不变,觉得男孩子日后是套马放牛的料,能派上用场,女孩子只能煮个马奶子什么的,派不上大用场,所以偏心孩子。萨努娅疼丫丫,老拿丫丫当卢美丽,只是不明白,卢美丽来家时十五岁,怎么这会儿工夫人没见长,倒往回缩了。再就是丫丫的名字,卢美丽过去不叫这个名字,叫四丫,也叫臭女,也叫花花,也叫没把儿,“卢美丽”这个名字是萨努娅给起的,现在改名叫丫丫,她不高兴,也不同意。萨努娅不高兴丫丫的名字,但宠丫丫宠得厉害,尤其看不来乌力图古拉偏心,一点儿小事儿两个人就干起来,干得脸红脖子粗。

乌力天扬看出来,乌力图古拉偏心孩子也好,萨努娅宠丫丫也好,那都是表面现象,实质里两个人是在斗争。两个人斗争了几十年,斗争方式在不断变化,斗争性也越来越强,拿着任何事情都要往斗争上发展,连家里多出两个孩子来这件事也不例外,若不这样,两个人的生命就没法儿继续下去。乌力天扬想,什么叫冤家?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冤家呢?

乌力天扬看出这一点,没打算管两位老人。他们吵让他们吵去,吵出一个新世界他也不管。他只当那不是他的新世界。不是他的新世界,他管什么?

乌力天扬说不管,后来还是管了。管是因为一封来自德国的信,写信人是乌力天扬的舅舅,前苏联逃亡分子,前前苏维埃职业革命者,前前前国际共产主义革命家萨雷?库切默。库切默如今在法兰克福一家医院里等待死神降临,他患上了帕尼斯综合征,心脏衰弱到经不住任何人的咳嗽声,他的第十四任妻子离开了他,消失得无踪无迹,同时带走了他抱病写下的自传。好在一家欧洲的报纸愿意分批支付他的医疗费,前提是能分批从他那儿拿到他保存在银行保险柜里的一批秘密档案。库切默在信中告诉妹妹,在他分期分批延续着他最后生命的时刻,他非常想念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可爱的、单纯的、毫无斗争经验的莎什卡,他多想见她一面啊!

萨努娅流着泪一遍一遍地看亲爱的柯契亚的来信,把眼睛都哭肿了。乌力图古拉不让萨努娅哭。医生说了,萨努娅不能受刺激。乌力图古拉没收了国际主义战士的信。萨努娅让乌力图古拉把信交出来,还宣称要立刻收拾行李,动身去德国,给柯契亚送医疗费。两个人为这事儿差点儿没爆发战争。

“爸你能不能绅士一点儿,”事情本来与乌力天扬无关,他不认识这个舅舅,也知道母亲这个样子是不能去德国看舅舅的,看父亲在那儿欺负母亲,实在看不下去,说乌力图古拉,“你都这样了,站久了都晃悠,还和妈过不去,你就不能让着点儿妈?”

“把你的脚揣进口袋里,别在老子面前充英雄!”乌力图古拉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骂乌力天扬,“我让谁?我让得出谁去?我让石头石头闹地震,我让燕子虎燕子虎装神弄鬼,我要都让了,这世界有个太平吗?还有你,我让你放眼看天抬头做人,你呢,眼在哪儿头在哪儿?种菜让一脚盆脏水泡了,百十号人都端不住,让人给踹了窝也不冤枉,就你这种熊样儿,有什么资格教训老子?”

“我说妈的事儿,你扯种菜的事儿干什么?”乌力天扬皱眉头,“菜让水泡了又不是我让泡的,大半个中国都给泡了,我也没闲着。”

“你妈是谁?她是我老婆!我爱扬鞭扬鞭,爱尥蹶子尥蹶子,山南跑到海北,那是我的事儿,羔犊子变成马熊也是我的事儿!”乌力图古拉冷笑一声,“种菜是你的事儿。你没种好就是你的错,你让水泡了就是你的错!你泡了菜地国家就少了一块菜地,你把国家的阵地丢了,你闲没闲着都是错!”

“你还讲理不讲理?”乌力天扬真是火了,没见过这种没理都能翻出理来的人,尤其是,这个人已经老了,而且还中过风。

“我的理我管着,谁也拿不走,这辈子没人能拿走!你翻翻自己的巴掌,看看上面翻不翻得出一根道理来?你这辈子就这么光着巴掌过下去?”乌力图古拉阴阳怪气,把儿子往墙头上踢,踢上墙还加一颗钉子,钉死。

乌力天扬没办法和乌力图古拉说话,他无法原谅那个比孩子还要逞强却逞强得没有道理的老家伙。也许这样说不对,是无法原谅那个拿个人道理当天下道理的老家伙。要不是童稚非出来拦住,真不知道乌力天扬会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童稚非还是有埋怨,只是不再说出来,也不让乌力天扬插手。孩子和丫丫生活上的事,她都承担着。这样一头儿是工作,一头儿是两个老人一个瘫子,再加上两个孩子,童稚非就是拼了命,就是想做铁人,也有力气不够的时候,眼看着头发焦黄得更厉害,脸色越发是不好看。

乌力天扬心里有愧,觉得对不起小妹。事情全是他揽的,他说我姐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说领家去吧就领到家里来了。话好说,可孩子是属鸟儿的,得一颗草籽一条虫地喂大,不是风能吹大的,让童稚非做一只老鸟,整天和老人孩子纠缠,自己的生活全荒芜了,实在是害性命的事儿。

乌力天扬琢磨着请个人来帮助童稚非,但乌力图古拉不让,理由是他和萨努娅已经退下来,不能再为国家作贡献,家里有公勤员,有司机,不能再给国家找麻烦。乌力天扬说,扯不上国家,国家不管你家里需不需要人手,相反,找个人来做家务,来的要是下岗工人,解决了再就业问题,来的要是农民,解决了孩子读书的问题,那是为国家作贡献。可不管乌力天扬怎么说,乌力图古拉就是不同意,申明他的生活不用别人操心,碗筷自己洗,尿盆自己倒,就算走路走急了跌一跟头,别人也不用上前拉他,他自己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他还拉长了口气嘲讽乌力天扬,你要眼馋地主老财,想用长工,你去别处用,我家不用。

左思右想,乌力天扬瞒着童稚非找到小蔡。他和小蔡商量,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论问题放到一边,一百年不争论,入赘的事情不谈,小蔡和童稚非先把事情办了,小蔡不用住学校,住到乌力家来,小日子和大日子一块儿过,先把日子过起来再说。如果小蔡同意这个方案,不用小蔡说,他去做殷伯殷母的工作。

小蔡愣了半天,说还真是的,不入赘不等于不能住到岳父母家里嘛,这事儿我怎么就没想到?看我这书读的,都读傻了。想了想又沮丧,说想到也没用,事情不光得通过自己的父母,还得稚非同意,她要不同意,大小日子都过不成。

乌力天扬坦白说,妹夫,我给你说实话,我出这个主意比较卑鄙,没太考虑你,殷伯殷母那头,也得先和你串通好了,拿理论和实际的幌子来哄他们;我这样做,主要还是考虑小妹,你要不认,就算我的错,我出了馊主意。我是真对不起小妹,对不起妹夫你,我是想,你俩到一块儿,家务事儿不用你做,夜里不读书了,你和小妹说点儿贴己话,让小妹有个躲起来抹眼泪的地方,你那按摩本事,也能派上用场,要是能这样,我就算再欠小妹的,欠你的,也算没欠到底。

小蔡一听这话,一把握住乌力天扬的手,哆哆嗦嗦地涨红了脸,不让乌力天扬再往下说,就冲乌力天扬这话,这回他不让当哥的拿主意,不让哥的小妹拿主意,也不让父母的儿子拿主意,这个主意,他当妹夫、未婚夫和儿子的拿了。

小蔡果然拿了主意,一改优柔寡断的性格,要和童稚非办事,两个人的小家就安在乌力这个大家里,还拿出上方宝剑,把自己的父母接到乌力家,让两个赞同特区政策的开明知识分子当面申明男方家里毫无保留地支持。

童稚非没有想到,磨了这么多年,事情竟然这样容易就解决了,解决得一点儿遗留问题都没有,这个结果让她有些失控。那天两家人高高兴兴在一起吃了顿饺子,商量好事情什么时候办,怎么办。商量完,送走小蔡的父母,回到客厅里,童稚非靠在门口,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怎么都止不住。乌力天扬不会劝人,说小妹你这是干什么?你切完葱没洗手啊?没洗手你揉眼睛干吗?童稚非说,你走开,我不要你管,我爱洗手不洗手,爱揉眼睛不揉眼睛。

乌力天扬走开,在走廊里背着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拐弯,一步一步上楼,去了三哥房间。他搬了一把椅子,把椅子放在三哥床边,在椅子上坐下。他坐得很松弛,但没有跷腿,没有摇晃,那么坐着,和三哥说话。

“报纸上说,哈雷彗星要回来了,六艘宇宙飞船从地球出发,去迎接哈雷彗星,它们拍回了不少哈雷彗星的照片……”

乌力天时躺在床上,瞪着一双越来越显得智慧的白眼,看着天花板,不理乌力天扬的茬儿。

乌力天时最近有点儿不像话,他滥用他的智慧,有一次乌力天扬喂他吃饭,他慢腾腾把手抬了一下,好像要抢乌力天扬手里的汤勺。还有一次,乌力天扬给他洗屁股,他很不耐烦,朝乌力天扬翻白眼,嘴里咕哝着,含糊不清地呣了一声。

这两件事,乌力天扬都没有告诉家里人。倒不是怕父亲知道了批评三哥出格,也不是担心母亲伤心三哥忘了伟人语录,而是乌力天扬尚未确定,三哥是不是真的想抢他手里的汤勺,这个“是”和“不是”意义重大,要确信无疑了才能通报。而且,三哥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呣”,三哥不是学牛叫,乌力天扬分析,三哥那是在叫“妈”——三哥虽然智慧,毕竟生疏了,没认出,把乌力天扬当成妈妈,性急了,含糊不清,把“妈”叫成了“呣”。这个含糊不清,有可能不是含糊不清,而是含糊其辞,要先搞清楚。

“报纸上还说,再过一年,大麦哲仑云超新星就会爆发,人们会见到三百八十多年以来最亮的超新星。”乌力天扬松弛地坐在那儿,不跷腿,不摇晃,目光自然地看着自己的三哥,“所以,哥,有一句话我得对你说,你听了别不高兴。哥,你这么老当化石,老躺在这儿,真落伍了,没什么意思。要我说,你是彗星你就回来,你是超新星你就爆炸,好不好?”

原以为小妹的婚事有了头绪,会向希望的方向发展下去。乌力天扬和父亲不对付,也不打算再对付下去,打算小妹的事一办,自己就离开家去黄陂种菜,不在父亲眼前晃来晃去,免得他看哪儿都不对劲,那样会委屈一方,或者委屈双方。哪知道,童稚非的事情还没办,乌力图古拉就出了事。

一伙水耗子看中江边废料场上的汽车,趁天蒙蒙亮从江里泅上来,把汽车的发动机和轮胎卸了下来。谁也没想到大冬天有人命都不要了这样干,江边的流动哨早不知躲到什么地方避风去了。乌力图古拉的“长征路线”有江边废料场一段,那天刚好碰上。一个病病歪歪气喘吁吁的老头儿和七八个能在三四摄氏度的气温中往江里跳的年轻人对阵,明摆着前者不占优势,乌力图古拉偏偏以卵击石,要打这一仗。

在乌力图古拉个人的战史上,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战例不是没有,比如说1949年的荆沙阻击战,比如说这一次。乌力图古拉喝令水耗子们放下卸掉的发动机和轮胎,对方被乌力图古拉的一声吼吓住了,乖乖照办,真把东西从船上卸了下来。事情到了这儿,乌力图古拉打了个大胜仗,是满赢。可乌力图古拉不依,愣要把人也带走,交到基地保卫部门去。按乌力图古拉的想法,东西是基地的,留下合该留下,这样的仗不叫胜仗。你要冬泳可以,你要假冬泳真盗窃就不行,你就得受到惩罚。乌力图古拉硬要来战争年代那一套。堵住狗娘养的,一个也不许放过!除非313师打没了,让狗娘养的从313师头上踩过去!他要捉水耗子的俘虏,水耗子不干,两边动起手来。乌力图古拉走路都困难,手中一支枣木手杖不是汤姆式冲锋枪,只一个回合,就让水耗子给撂倒在地上。

乌力图古拉身上有两处挫伤,下颏儿给碰破了,左手中指骨折。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乌力图古拉被推倒在地之后,人站不起来,在冬天的江风中躺了好几个小时,后来一点一点顺着“长征路线”往回爬,爬上江堤,爬过果林,远远地叫住营区路上的行人,这才让人发现。这个过程时间长了点儿,冻着了,染上了感冒,后来发展到肺炎。

萨努娅嘲笑乌力图古拉,既然寡不敌众,不是对方的对手,干吗不讲点儿策略,“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可见还是落伍了,至少是轻敌,不是什么真英雄。后来还是童稚非觉察到乌力图古拉的情况不对,人才从基地医院转出去,转到军区总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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