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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必须搜集更多的火柴(1)

一旦忙碌起来,生活就变得像生活了,好比一头驴,有鞭子在后面抽着,驴就像一头驴了。

乌力天扬喜欢这样的忙碌,这样的忙碌让他老有汗出,可以大量喝水。他觉得自己恢复得非常好,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就像一匹来自罗德河谷的巴伐利亚温血马,身体的发育越来越适合用来进行杂交了。

蔬菜养殖基地在武汉北部的黄陂县,离家远,中间隔着长江,乌力天扬回家一趟比去一趟上海还难,有时候开着基地那辆破烂不堪的“江陵”面包,咯叽咯叽地过江回家,要是车在路上拉了缸或破了胎,到家准得天亮。

童稚非不爱给乌力天扬开门。童稚非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说乌力天扬,你就不能不回来。乌力天扬不能不回来,他越来越喜欢小时候睡过的那张床,他还要帮助萨努娅对付乌力天时的褥疮。乌力天时终于生褥疮了。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植物人,过了二十年才生褥疮,这是奇迹。

乌力天扬成了乌力家的主心骨。萨努娅定期看病的事儿,乌力天时定期复诊的事儿,还有,家里有什么需要和老干处交涉的,乌力天扬全包了。给萨努娅看病的医生老夸温室里种出来的小黄瓜味道不错,夸过小黄瓜再给萨努娅检查病,把萨努娅当娇嫩的小黄瓜一样谨慎而认真。

乌力天扬还向老干处搬西红柿,一箱一箱的,搬得很卖力。西红柿分到老干部家,算福利,不要钱。都夸乌力家老五,院子里富起来的子弟不少,没看谁拿一个西红柿回来。乌力天扬解释,西红柿是卖不动的,丢了可惜。能卖的不能往老干部处搬,那是贪污。老干部们不同意乌力天扬的观点,卖不动是不是西红柿?西红柿是不是营养丰富的绿色食品?下回你把上了年纪的奶牛往老干处丢,奶牛老了也卖不动,看可惜不可惜。

夏天到来的时候,乌力天时已经被抱到院子里晒过好几次太阳。牛奶再也没有变过质,院子里的花草红红绿绿。罗罡家的鸡被乌力家新来的勤务员郭想打伤了,罗家只找乌力天扬,不找别人。童稚非在买嫁妆,她和小蔡为买牡丹牌电视机还是买日立牌电视机的事争论不休,还为去不去青岛旅行结婚的事斗了嘴,好几天没有理小蔡。

乌力天扬只是处理不好和乌力图古拉的关系。乌力图古拉即使中过风,即使热衷于坚持不懈地进行他“一个人的长征”,也不放弃对乌力天扬的管教。

乌力图古拉对乌力天扬失踪几年这个事耿耿于怀。乌力天赫离家出走,二十年没有回家,乌力天扬也出走,他们想干什么?生他们下来,把他们养大,就是为了让他们在不高兴的时候、挺不住的时候出走吗?要这样,他们干脆变成一只贪恋新鲜草籽的黑鸨子,飞得远远的,去别的地方“呵一瑞一呵”地尖叫,别再出现!

谁都需要破茧而出,谁都需要出走。不光黑鸨子,还有拍尾蜂鸟、黑鹧鸪、绿啄木、丹顶鹤、攀雀、林莺、褐隼、蓑鸽、槲鸫、雪鹭、寒鸦、企雕、红鹳、走鹃、苍鹰、雨燕、泽凫、山鹬,它们哪一个不出走?乌力天扬试图向乌力图古拉说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大哥乌力天健,让一块四连机炮的弹片打得脑浆四溅,灵魂出窍,人没了,把自己永远留在湛江那座冰冷的坟茔里;二哥葛军机,先把自己弄出这个家,再把自己弄回这个家,再把自己弄出这个家,对他来说,这个家铁定了是茧不是港湾,他就是回来一百次也得出走一百零一次;三哥乌力天时,人虽然回到这个家里来了,半截身子却丢在了贵州的大山里,等于还是出走,连同一块儿出走的还有背着一只简易挎包离家时的驯服和沉默;大妹安禾,说是没离开家一步,可出走得比谁都坚决,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字都没有留下,那样的出走,让人连话都没法儿搭;就连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他们一个把自己弄成中风,一个把自己弄成失忆症,难道他们这样就不是出走?

乌力图古拉歪着嘴冷笑,因为中风留下的后遗症尚未痊愈,半边身子不断地颤抖。他颤抖着身子冷笑的时候,乌力天扬有一种受到了挑战的冲动,不由得也颤抖起来,乌力图古拉要不是他爹,他会一脚踢破他的睾丸,这个他保证能做到。

不和乌力图古拉争吵的是老二葛军机和老三乌力天时,葛军机再忙也会每周给家里来一个电话。乌力图古拉每周都盼望着和老二通电话,他在电话里不问国家大事,只问葛专员治下的农民,他们有油吃没有?他们的孩子如果想读书,能不能读上?治家之宽猛,亦犹国焉,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很,他不问老二宏观计划里的事儿。

“因为是熟人、同乡、同学、知心朋友、亲爱者、老同事、老部下,明知不对,也不同他们作原则上的争论,任其下去,求得和平和亲热。或者轻描淡写地说一顿,不作彻底解决,保持一团和气。结果是有害于团体,也有害于个人。这是第一种。”

“不负责任……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开会不说……会后乱说……自由放任……第二种……”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这是第三种。”

“命令不服从……个人意见第一……只要组织照顾……不要组织纪律……这是第四种……”

乌力天扬为乌力天时擦身子。温水,干毛巾,痱子粉。萨努娅坐在床边,和自己的头腹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时候他们会在什么地方卡住,比如萨努娅突然问乌力天扬怎么不去温习功课,乌力天时被乌力天扬抱起来洗屁股,这种时候萨努娅和乌力天时会终止说话,然后他们继续。

那是一个安静的、神秘的、具有禁忌主义色彩的游戏。

丫丫老是想从匡志勇的手里挣脱出来,到一旁的草地上玩。女孩子大了,如果不能像小棉袄似的穿在身上,就得像水一样地泼出门去。丫丫还不到泼出门去的年龄,她只是不想老让人牵在手里,老替她决定什么样的她才是她。她这样做完全没有错。

“为什么不早说?”乌力天扬听完匡志勇的话,一股血直往囟门上冲,压都压不住,“多长时间了?”

“四个月,四个月零九天。”匡志勇脸红得像一堆刚屙出来的牛粪,紧张地支吾着,“说不出口。我们也知道,首长家三个病人,病得都不轻,情况比我们糟糕。说不出口。”

“那你来干什么?你不是耽搁她吗?”乌力天扬火了,把手中的复合肥培养基往脚下一蹾,嗓门儿提高了八度。看一眼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的匡志勇,后面的话压住,没让它冲出来。又站了一会儿,血头子退下去,恼火没退,过去把丫丫的手从匡志勇的手中拽出来,“去玩儿,爱怎么玩儿都行,别跑远了。”叮嘱过丫丫,再回头问匡志勇,“她在哪儿?”

乌力天扬当天就随匡志勇赶到蒲圻,在厂职工医院见到了卢美丽。

卢美丽得的是癌症,细胞癌。先当感冒治,又当贫血治,后来到地区医院检查,原来的诊断和治疗全错了。厂职工医院处理断指头崩眼球行,拿癌症没办法,就算能检查出来也治不了。

卢美丽一见到乌力天扬就哭了,硬要下床回家,去给乌力天扬做回锅肉。老五喜欢吃回锅肉,而且挑肥拣瘦,肉片咬去瘦的,留下肥的,趁安禾和童稚非一扭头就往两个女孩子碗里埋,这个坏习惯她知道。

“一定要买五花肉,带皮的,瘦肉要多。”卢美丽叮嘱匡志勇。

“我现在不吃猪肉。改了,吃天鹅肉。”乌力天扬想哄回卢美丽的眼泪去。

“志勇你买鹅。鹅和天鹅是一家,没家养之前也是天鹅。”卢美丽冲床边的痰盂呕吐了一气,吐完不好意思地拿一块肮脏的手绢抹眼泪,“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像一棵没有水分的老白菜。”

“来,到这儿来,让我抱抱你这棵老白菜。”乌力天扬真就把卢美丽给抱进怀里了。

“我要死了,丫丫还没长大,我不想死。”卢美丽在乌力天扬怀里哭得差点儿没晕过去。

乌力天扬和失去了主张的匡志勇商量——不是商量,是决定——半分钟也不耽搁,他带卢美丽回武汉,让卢美丽在武汉接受检查和治疗。治疗费不用匡志勇操心,照顾卢美丽的事也不用匡志勇操心,匡志勇带好丫丫,在蒲圻等消息,他会每周给匡志勇一个电话,告诉他卢美丽的治疗情况。

“这怎么好,拖累你。”匡志勇难过得要命,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

“说这话有什么用?你别找我呀!”乌力天扬不是看不起匡志勇一个大男人抹眼泪,是恨匡志勇拖了那么长时间才告诉他。癌症,跟溺水似的,抢一天是一天,卢美丽的诊断出来四五个月,都三期了。

乌力天扬当天就带着卢美丽回到武汉,在肿瘤医院找到一张床位。即便有心理准备,治疗费之高还是吓了他一跳。积蓄全部拿出来,只够检查和头一个疗程的治疗,凑钱的事成了当务之急。

卢美丽的事,乌力天扬没有给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说。乌力图古拉的工资从来没有拿全过,小一半帮助了老战友的遗孀和孩子,再小一半往水灾旱灾虫灾的地方丢,几十年如一日。萨努娅的工资,看病自费部分花了不少,还得继续花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乌力天扬不想再去挤对他们那两个可怜巴巴的养老钱。再说,和医院商量治疗方案的事,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也帮不上忙,他们要知道,相反会瞎着急,更添乱。

乌力天扬好几次要汪百团戒毒,两个人为戒毒的事闹过几次。乌力天扬把汪百团的屋子翻了个遍,被褥衣裳丢得到处都是,毁了汪百团的毒品。为这个,汪百团差点儿没跟乌力天扬动刀子,扬言乌力天扬再逼他,他非翻脸不可。汪百团毒没戒掉,公司发的那点薪水全换了货,隔三差五还得找乌力天扬要几个,指望不上。

罗曲直倒是挣了几个死人钱,可钱由汉川媳妇把持着,借罗曲直行,借来杀了剁馅卖都行,借钱一个子儿也别想。

乌力天扬问高东风,能不能凑两个,有了就还。高东风用一种刚刚成功地接受了厌恶疗法的患者见到让他堕落的罪恶源的眼神看着乌力天扬。

“什么?你在寻求?你想把自己翻十倍、一百倍?你在寻求信徒?——去寻求零吧!”高东风严肃申明,“这不是我说的,是尼采说的。他说得多好啊!”

“她是你家亲戚,你叫她表姐。”

“尼采怎么说?”

“小时候,她偷偷给你碗里埋过红烧肉,你爸去锅炉厂后她还给你送过菜。”乌力天扬提醒高东风,“我会还你。”

“让我们面对自己的行为毫不怯懦,让我们不厌弃自己的行为,良心的折磨是不体面的。这话也是尼采说的。”高东风低下脑袋痛苦地想了一会儿,“你说,他真的没和莎乐美有过一手?那他凭什么把鞭子交给那个蠢货?人类的灯塔上悬着一根鞭子?啊,该死的,为什么是这样!他把我们交给了谁!”

乌力天扬不知道尼采和莎乐美的事,但他知道,给卢美丽治病需要的不是一个小数目,算下来,能掏出这笔钱的只有鲁红军。也就是说,能让卢美丽活下来的是魔鬼。

乌力天扬拨通了简明了的电话,说奶牛场的饲料里让人给投了毒。鲁红军的电话很快打过来。没等鲁红军开口骂娘,乌力天扬就告诉鲁红军,投毒的事已经处理了,没事儿,虚惊一场;这个月的报表也出来了,货款整整多收了两成,几家大酒店希望下月多送点儿高端菜和精品菜。而且——乌力天扬特地强调这个词儿——他已经开始和黄陂县政府谈蔬菜养殖基地的新用地问题。黄陂方面答应,他们对基地的发展非常看好,三千亩的新用地——如果鲁红军还记得这件事——不是不可以谈。

“不当副总,薪水提到副总水平行不行?我缺钱用。”

“做梦吧你,缺钱你抢银行去,贩毒去,当蛇头去,剥削色情工作者去,赖我什么?我的钱也不是白捡来的。”

乌力天扬收了电话,抓过针管继续给奶牛打防疫针,防止牛瘟那一种。汪百团问鲁红军怎么说的,借还是不借。乌力天扬把鲁红军在电话里说的话告诉了汪百团。

“又不是没干过贩毒当蛇头的事儿,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干就干。”

“你当他在给你指出光明大道。真赚钱的营生他没说,自己用着。”

“大道不走,我走小路,行不行?”

“不行。”

“我偏走。”

“你试试,迈一步出去,我打断你的腿!”

鲁红军的电话又打过来了。乌力天扬看了一眼那个隐藏了来电显示的电话,示意汪百团拿着电话,告诉汪百团,头两个不接,要有第三个,就接,问他人,就说看地去了。三千亩地,且得看一会儿。

“为什么第三遍才接?”

“不知道。”

乌力天扬和童稚非商量,这些日子他有事儿,不能回家,爹妈的事,三哥的事,她多操点儿心。童稚非问,“这些日子”指多少日子?两天还是两年?乌力天扬盘算了一下,说半年吧。童稚非冷笑一声,说我就没有正经指望过你,我就知道,让螳螂做看田的稻草人,难。

童稚非当着乌力天扬的面给小蔡打电话,让小蔡别看地图了,钱也别取了,结婚的事打住;先打住半年,有可能无限期延迟,一直到四个现代化建成那一天。

乌力天扬捧着一杯自来水坐在台阶上,他口渴。他越来越喜欢喝自来水,而且越来越口渴,他看童稚非。童稚非脸色焦黄,头发怎么洗都是干枯的,缺少滋润的老姑娘。乌力家那么多男人,个个儿都顶过天立过地,可真要拿来用一下的时候就瞎掰,不管用了。乌力家的男人已经耽误了童稚非,他不能再把卢美丽的事告诉她。

好容易在电话里等到葛军机。葛军机刚处理完农民哄抢种子库的事,有点儿余火没发出来的意思,问乌力天扬要那么大一笔钱做什么,用途合不合情、理、法。乌力天扬让葛军机别问干什么,愿给就给,不愿给就挂电话。葛军机估摸了一下,五弟要的那个数目够修一条简易村道,十分之一他也给不出。葛军机在电话那头报了个数字,是他所有储蓄的三分之二,另三分之一留给随时撞上的揭不开锅的农民。

“贪官什么时代都有,我不是没有条件当贪官,但目前我还没当,只能给你这么多。”葛军机说。

乌力天扬开始搜集火柴,他小时候的游戏,一次壮烈地开始又可笑地结束的游戏。那架被一千七百零三盒火柴燃烧后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海基轰炸机,经过两场雨,驾驶舱附近长出一片茁壮的蘑菇。他必须搜集更多的火柴,并且确保它们制成炸药而不是柴火,以便在今后的岁月里彻底摆脱掉蘑菇的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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