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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把自己还给妈妈(1)

3月1日,中国军队完成了对L市的合围。敌军第3师12团残部、从H市赶来增援的第327师一部和第一军区坦克旅坚守着这座有着六万人口的北方名城。大战在即。

段人贵向尤克勤争营主攻任务,争得吵了起来。我的指导员负了伤,副指导员牺牲了,副连长生死不明,十四个连排干伤亡了九个,十二连要拿不到主攻,营里就是欺负十二连,是对十二连犯罪!段人贵气红着眼睛朝尤克勤喊。教导员帮段人贵说话,说老尤,真得考虑一下部队的情绪。尤克勤才勉强同意,给十二连补充了减员,把营主攻的任务交给了十二连。

3月2日上午10时10分,攻打L市的战斗打响。十二连和集结在北郊的各路主攻部队一起打进对方省党政机关所在的北市区,在伤痕累累的62式轻型坦克掩护下,他们越过一个又一个弹坑,踩着遍地的碎砖瓦砾,先后打下了敌军A三营营部和L市公安高等专科学校。

当天夜里,十二连和友邻部队一起越过Q河大桥,进入南市区。在更为激烈的城市巷战中,他们遭遇了对方第一军区坦克旅的反击。对方将苏式PT-76型坦克分散隐蔽,组成可移动的火炮群,通过观测员指挥,用坦克炮的火力拦截攻人南市区的中国军队。十二连遇到的那几辆坦克藏在铁路后面的仓库里,段人贵指挥人用追击炮轰,用320定向抛射炸药炸,都因为无法逼近仓库,仓库又是用钢筋水泥修筑的,很结实,没有收到攻击效果。

乌力天扬带着两个班向铁路匍匐迫近,正排雷时,一队敌军弯着腰朝这边过来。鲁红军要打,乌力天扬不让,等敌军大摇大摆地过去,乌力天扬让跟上他们。鲁红军眨巴一下眼睛,说你鸡巴当什么排长?直接当参谋长好了。

他们前进到铁道编程站,又被拦截住,有一地堡里的重机枪打得他们抬不起头来。一连投了十几颗手榴弹,打了好几发火箭筒,那个地堡很隐蔽,打不着。段人贵一个劲儿在后面催乌力天扬,问他磨蹭什么,部队被坦克炮打得屎都拉进裤子里了,要他动作快点儿。乌力天扬尖着嗓子对送受话器喊,我这里甩上石头了!段人贵发脾气,说少废话,你就说行不行?不行下来,我换人!

乌力天扬把送受话器丢给步话机员,枪带往虎口上一挂,拖着枪爬出隐蔽处,蜥蜴似的在瓦砾中爬行。公路对面一辆工程车突然启动,卷起泥浆向乌力天扬冲来。肖新风用火箭筒一连打了三发,打掉了那辆工程车。从炸毁的工程车后跑出十几个敌方士兵,被鲁红军的机枪扫倒好几个,其余的退了回去。

乌力天扬身边的黑泥不断被密集的子弹打得溅到脸上,眼睛被汗水蒙住。他突然有些茫然,觉得自己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少管所里,在管教干部的监视下趴在泥水里剥蚕豆;他身前身后那些人也不是士兵,是学员,他们也在剥蚕豆;他们累坏了,累得不想活,也不想让别人活;他要尽快爬到那个地堡边,把地堡里的钟往前拨几圈,这样他们就能收工回宿舍,就能活下去了……

乌力天扬就这么绝望地想着,爬到地堡边。他被管钟的人发现了,子弹雨点般地朝他泼来。后面的肖新风怕伤着他,不敢打火箭筒。鲁红军拖着机枪往这边冲,被火力压制住,动弹不得。乌力天扬像一只等着让人宰掉的鸭子,绝望地缩在一个角落里。正在这个时候,射击声突然停了下来,地堡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乌力天扬的眉头轻轻地跳动了一下——对方在换弹链!乌力天扬翻身起来,跌跌撞撞冲到射击孔前,接连将两颗手榴弹投进去,然后绕到后面,一脚踢开地堡的门,痉挛着手指扣紧扳机,向里面打光了弹匣里所有的子弹。

地堡里没有了动静。乌力天扬喘着气,颤抖着手换上弹匣,抹掉挂在眼睛上的汗水,摇摇晃晃进了地堡。透过浓烟,乌力天扬看见地堡里一片狼藉,马克沁重机枪被掀翻到一边,三个对方士兵血肉模糊地躺在那里,另一个还剩下一口气,人靠在子弹箱上无力地咳嗽。

看见乌力天扬进来,负伤的那个士兵动弹了一下,拼命抬起身子,颤抖着伸出手,试图捡起身边不远的一颗手榴弹。乌力天扬没有动,呆呆地站着,手中的枪垂落在腿边,神色黯然地看着那个士兵,等待他把手榴弹捡起来。

可惜的是,那个士兵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能捡起那颗手榴弹来。

3月4日下午,枪声在I市市区内渐渐稀落下去。3月5日一大早,尤克勤在步话机那一头通知段人贵,部队接到后撤命令,十二连撤下来,要段人贵到营里开碰头会,把后撤路线和联络员带回去。

段人贵有些发愣,傻了似的问,撤?往哪儿撤?放下送受话器,段人贵往下一坐,半天没说话,若有所思的样子。临近战争结束,段人贵好几次临阵指挥失误,急躁让他显得非常不冷静,有时候冲动得毫无道理,另外的时候又犹豫不决,要琢磨好半天。

官兵们坐在掩体墙后面,抱着枪,围着一台总政治部发下来的春雷牌收音机,听新华社奉中国政府之命发表的后撤声明:……正告……当局……不得再对中国边境进行任何武装挑衅和入侵活动……保留继续自卫还击的权利……

后撤的速度很快。基本是熟道,搭了一段铁道车,再搭了一段坦克车。从T城打到L市用了十多天,从I市回到T城没用上三天。

鲁红军一路上都在睡觉,人躺在往后运的机器设备上睡成一摊泥,差点儿没从铁道车上滚下去碾成肉饼。醒了以后,鲁红军来了精神,到处和人抬杠,说谁谁能评上战斗英雄,谁谁能立一等功。鲁红军已经火线转正,见人就本党员本党员的,要人别叫他九班长,叫他鲁党员,还深仇大恨地说,知道遵义会议的重大意义吗?毛主席回到领导岗位了,雪耻啊,雪耻!他掰着手指头给段人贵算账,九班的不算,光他自己,毙敌三十七名,俘虏七名,炸掉火力点二十三个,打掉战车两辆,凭这个,他就是拼命发扬风格,不想要一等功,使劲儿往外推,恐怕也推不掉。

“推什么?”段人贵冷冷地瞥鲁红军一眼,“九班牺牲六个,伤了十二个,原来的人就剩三个囫囵个儿的,给你补上的也被你打光了,你当班长的,就这样发扬风格?你推什么?怎么推?”

鲁红军让段人贵这么一算账,没话说,枪带往脖子上一挎,吸了一下鼻子,无聊地转过身,去追自己的兵。

看着快撤回来了,离国境线不到二十公里,十二连接到命令,一支敌军从P城方向过来,看意图是想在后面搞小动作,营里接到指示打阻击,要十二连插过去,和友邻部队一起,掩护大部队安全后撤。段人贵一路上没精打采,一听这个兴奋了,腰带往里收了两扣,要和追击上来的敌人决一死战。

“祖国考验我们的时候到啦!”段人贵在战前动员会上气吞山河地说。

“祖国已经考验过了。”鲁红军嘀咕着。

“你说什么?”段人贵把目光投向鲁红军。

“九班只剩八个,五个是补上来的,再打光不合适。”鲁红军拿段人贵说自己的话还回去。

九班还是被派了上去。对方的阻击部队刚赶到,正在部署抢占325高地,封锁住通往T城的公路,想阻截中国军队留在后面的部队。侦察队回来报告,敌军阻击部队有一个加强连,备有八二迫击炮,就十二连现在的兵力,明显占弱势。段人贵和友邻联系,可友邻慢了一拍,还没到指定位置。战场瞬息万变,段人贵怕事情等黄了,再说敌军那个加强连后面跟着多少部队难说,一定要先打。

乌力天扬拦不住段人贵,想到卜文章的叮嘱,就向段人贵建议,打就擒贼擒王,打掉对方的指挥所,只要打掉指挥所,这个连是不是加强的都没有意义了,然后再说后面跟着谁的事儿。段人贵觉得这个主意好,同意了。敌军指挥所设在无名高地,要打掉它,得通过一片三百米距离的蒿草开阔地。乌力天扬又出主意,如果硬冲,部队伤亡会很大,怕是十二连打光了也冲不过去,不如他带三排头一晚潜入开阔地设伏,第二天黎明发起冲锋,段人贵带二梯队在后面跟上,这样既可以避开开阔地,进攻又有了突然性,行动成功的把握性大。段人贵也同意了。

“该撒的野都撒完了,到家门口了,你还想干什么!”鲁红军气不忿儿,愤愤地说乌力天扬,“你想当参谋长你自己当,凭什么卖我?凭什么卖九班?凭什么卖三排?你那个聪明劲儿,不是害人嘛!”

乌力天扬不和鲁红军争,一边准备装备一边想,到家门口了,乌力天赫在哪儿?是不是也正往家门口赶呢?

子夜时分,潜伏分队出发。段人贵为潜伏分队送行,和每一位士兵握手,眼里噙着泪花,说这是胜利前的最后一仗,祖国在等着你们,人民在等着你们,光荣在等着你们!鲁红军不想和段人贵握手,绕过段人贵从一边走掉了。握到最后一个乌力天扬时,段人贵不知意味着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乌力天扬的肩膀,说,你一打响我就带人上来,不会让你没指望。最后一仗,你小心点儿,看好自己。乌力天扬突然就有一种什么是战友的感觉,就在心里骂自己狭隘,骂完后向段人贵立正敬礼,郑重地说,连长,你放心,三排一定完成任务!

他们通过一片马尾松和红树林,乌力天扬下达了射击管制命令。他们向开阔地爬去,潜近无名高地。照明弹不断升起,高高悬在降落伞上,慢悠悠往下落,把大地照得一清二楚。照明弹升起的时候他们停下,照明弹落尽时再往前爬。他们看到一堆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其中有一个中国士兵,脸被炸掉了,躺在草丛中,瞪着一对空洞的眼窟窿,无望地望着夜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能看见什么。乌力天扬朝那具尸体看了一会儿。现在他知道了,人没有脸是什么样子。

两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预定冲锋地,停下来。借着升上天空的照明弹,乌力天扬看了看表,3点多钟,只需要再潜伏两个多小时。乌力天扬向士兵们打手势:定好射界,保持戒备。

天快亮时,发生了意外。对方两名士兵要大解,大概觉得风向不对,不肯臭自己,从无名高地上下来,到开阔地脱裤子,互相保护着解决问题。本来已经解决完了,潜伏分队没有暴露,可那两名士兵回去的路上,触发了一枚绊索照明弹。照明弹嗖地跳上空中,无名高地上的敌军以为中国军队偷袭,机枪向开阔地扫来,当场把其中一名打倒在草丛中。乌力天扬判断自己没有暴露目标,借着机枪扫射的声音向身边人下令,不要动。机枪扫过一阵子后,对方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停了下来。

乌力天扬刚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听见身后轰隆隆的,什么地方响起一串陨石飞来的声音。没等他反应过来,几发82mm无后坐力炮的炮弹落在开阔地中,炮弹剧烈的震荡把他掀起来,再跌回地面。紧接着,炮弹“柔——柔——”的一发接一发飞来,而且还加上了85mm加农炮,完全没有章法,有几颗离他们很近,好像就是冲着他们来的。炮击越来越密,潜伏分队坚持不下去了,有几名士兵开始躲炮弹往后爬。乌力天扬觉得不好,从步话机员手中抓过送受话器,呼叫段人贵:

“我被黄蜂袭击,怎么回事?”

“我已经看见了,不是我们的蜂巢。再说一遍,不是我们。”

“是篱笆干的!他们真该死!”

“坚持住!再说一遍,坚持住!”

炮弹还在飞来。开阔地的蒿草被打燃,火焰翻滚着向潜伏分队扑来。乌力天扬被炸弹爆炸时发出的强光刺伤了眼睛,他没法儿再坚持下去。

“我们被友邻袭击了!回撤!”乌力天扬向肖新风喊。

“王八蛋!打你爹呀!”鲁红军捂着耳朵破口大骂。

他们开始下撤,躲过炮弹和熊熊的火焰。无名高地和高地附近的敌军发现了他们,用火力网拦截他们。一队士兵从高地上往下冲。现在不光友邻,敌人也参加进来,潜伏分队遭到两面夹击。

“快,带人走!”乌力天扬冲无名高地打了一个长点射,冲肖新风喊。

“你带人走,我掩护!”肖新风一边向无名高地射击一边喊。

“操你妈快点儿!”乌力天扬吼,从步话机员手中夺过送受话器,这回连密语也用不着了,“向前两密位,阻拦烟幕,我要下去!”

段人贵的动作很快,一堆82和60口径的炮弹砸过来,把往山下冲的敌军盖住。随后,几发烟幕弹在开阔地尽头爆炸,火光成了乳白色,像云彩似的,非常漂亮。

“撤下去!”乌力天扬朝他的兵喊。

一发火箭弹在他们中间爆炸。有人倒下。乌力天扬朝火箭弹射来的方向打了一个点射,回头看,倒下的是郭城,他的脑袋被崩开了,人已经死了,彻底阳痿。

“把他拖回去!”乌力天扬从汤姜手中夺过四○火箭筒,挎在脖子上,火箭筒撞疼了他的胯骨。

“你呢?”汤姜空着一双手惊慌地问。

“我个头呀!还不快走!”乌力天扬骂,嘴里一股血腥往外涌。

乌力天扬转身朝回扑。他不能让无名高地上的敌军冲下来,那样他们谁也走不掉。乌力天扬在草丛中跳跃着,盯紧乳白色的烟雾,看到枪口冒出的火舌在什么地方出现就向那个方向射击。他打光了剩下的三发火箭弹,丢开火箭筒,用冲锋枪射击,打出两匣后,子弹卡壳了,空壳无法退出。他身上冒着烟,匆忙用通枪条排除卡壳现象,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敌军士兵突然从蒿草中站起来,出现在乌力天扬面前。乌力天扬傻在那里。他们离得太近,不到十步。曳光弹的照射中,乌力天扬看见那个士兵恐惧地看着他,通帽下,一张稚气的脸上挂着一行泪珠。那是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不过十二三岁。乌力天扬突然明白过来,他就是那两个士兵中的一个,他被他们自己的炮火给轰到这边来了。

孩子兵像是突然醒来,从腰里摘下一颗手雷,慌里慌张地拉弦。乌力天扬用力捅了一下枪膛,他的手被通枪条拉开了一条大口子,血像蛇芯子一样飞溅而出,弹壳往上一蹿。他被滚烫的弹壳烫得一咧嘴,一拉扳机,子弹上膛,在扑向地面的一瞬间,扣动了扳机。

手雷在乌力天扬身后几米处爆炸,气浪和泥土将乌力天扬覆盖住。那个孩

子兵往后一坐,胸口冒出一股血,跌了下去,消失得无踪无影。

乌力天扬只剩下一只弹匣。他觉得全世界都在向他开火,他知道地狱是怎么回事了。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疯子似的射击,一边朝后面退去。他回冲得太远,他离安全地带还有二百多米。二百多米的开阔地,乌力天扬像经历了从受孕到分娩的整个过程。可他还是被阻止在出生之前。

炮火追了上来,乌力天扬被掀翻在地上。他爬起来,再度被气浪掀倒。他手脚着地往前爬,他在爬动中看见了肖新风。肖新风弓着腰,一手提着枪,一只胳膊挡着火焰朝这边跑来。

“别过来!”乌力天扬声嘶力竭地朝肖新风喊。

肖新风站下,呆呆地看着乌力天扬。他就像一棵生了根的山毛榉树,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然后,他痉挛着张开双臂倒下去,手中的枪飞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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