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秋以后,乌力天扬所在部队开始往南边调动。部队先到了湖北孝感,在那里做了战前动员工作,并且按归口作战单位充实装备。
一接到南下的命令,十二连三排排长乌力天扬就告诉三排九班班长鲁红军和连部文书罗曲直,准备好,泼血的时候到了。
部队在孝感短暂停留时,乌力天扬想回家看一看妈妈。当兵三年多,他一直没有回过家。不是没有探亲假,是他没用探亲假;他要把排长当上,不能因为回一趟家就让连长段人贵把他踢出局。他不光想回家看看妈妈,还想当面向葛军机和简雨槐表示祝贺。他接到了葛军机的信,知道葛军机和简雨槐要结婚了。乌力天扬有些伤感。可他已经不是孩子了,知道该如何控制感情。
乌力天扬向指导员卜文章试探自己回家的想法。卜文章沉思了片刻,表示他家离得这么近,三个小时的路程,照说也该回去看一看,可部队情绪不太稳定,好几个兵闹着回家治病,还有兵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他要一走,人家说干部都溜号,问题就大了。
卜文章是老指导员,原来的搭档尤克勤当上了营长,部下段人贵现在成了他的搭档,连乌力天扬都当上排长了,他还当指导员,他这个指导员论威信论经验都有。乌力天扬认为指导员说得有道理,打消了回家的想法,回到宿舍,给母亲和葛军机各写了一封信。他在给葛军机的信里说,最近部队有调动,一段时间不能给家里写信,要二哥替他多安慰妈妈。他寄回家一件鸭绒衣和八十块钱,鸭绒衣是他孝敬妈妈的,还有一瓶雪花膏,那一年他想给妈妈送一瓶雪花膏,没送成,这回补上。钱给葛军机,他的津贴老拿来补贴排里的农村兵,三年下来就剩下这些,问问雨槐喜欢什么,自己买,算他这个弟弟送的礼物。他在信里没有提到父亲。一直是这样,能不提就不提。
“妈,你还好吗?儿子做梦,在梦里见到你了。”乌力天扬在给母亲的信中这样写道。她穿着一件肥大的囚服,沿着茶垄费力地把一筐刚采下来的茶叶往地头拖。她头上有一片白花花的影子。他这么写的时候,眼眶是湿润的。
二
日子在往冬天去,可越往南走天气越暖和,等到了夏石,季节已经是冬天,身上却只能穿一件单衣。
部队在路上遇到了一些麻烦。十一连有个兵的家长在崇左拦住部队,缠了好几天,硬是把儿子拖走了。十连有个干部子弟,父亲在总后任职,给军里打电话,问儿子癫痫病犯了没,人就给调走了。
卜文章和段人贵很紧张,整天分头把守,害怕自己连也出这种事。十二连干部子弟不多,可谁的子弟也不行,走掉一个,就是动摇军心的大事。段人贵没好气地说乌力天扬,三排长,你不要以为你们排军事素质不错,就不会出问题,有时候军事素质越不错,问题出得越大。乌力天扬想,什么逻辑,就这破水平还当连长?问题还能大到哪儿去,还能整排整排当逃兵不成?乌力天扬不操这个心,他这个排没有几个城市兵,农村兵都盼着立功入党提干,打仗,那是来了机会,哪里还会逃?逃回家背日头去?
1月12日,部队到达集结地点。1月28日,大年初一,连里放半天假,吃饺子。各班去伙房领肉馅和面粉,拿回班里包,包好再送回伙房。饺子包好,就等着下锅,副连长有事去营部,段人贵要乌力天扬带几个兵跟副连长去团部卫生队领急救包。鲁红军急了,说妈的什么玩意儿,还让不让人过年!乌力天扬拦住鲁红军,说算了,不就是晚点儿吃吗,一人五十个饺子两碗汤,少不了谁的。乌力天扬就带着七班长司马宗和几个兵跟副连长去团卫生队领急救包。
在团部卫生队领了急救包,副连长去营里汇报情况,让乌力天扬带人送东西回去。乌力天扬扛了两箱急救包在肩上,让兵们把剩下的扛上,领着兵们朝卫生队驻扎的院子外面走。走到院子门口,几个男女军人和他们擦肩而过。
乌力天扬已经走出一段路,觉得就在那擦肩而过的一瞥中,有一个女兵,人生得漂亮,特别是身材,有岭有峰,出类拔萃,惹人得很。乌力天扬就忍不住想再看一眼,把肩头的箱子往边上移了移,一边走,一边侧着脑袋回头去看。没想这一看,看出了麻烦——那个女兵,就是有岭有峰的,人家站下来,不走了,在金色的落日下,也在朝乌力天扬看。乌力天扬心里一喜,停下脚步,颠了颠肩头的箱子,把身子磨回来,站正了看那个女兵。乌力天扬在惹人的岭和峰上遭遇了对方,看,当然还是看岭和峰。那女兵也不知是怎么长的,胸呀,腰呀,臀呀,腿呀,长得那叫有道理,长得那叫有水平,长得那叫惹是生非,幸亏是在夏石这种小县城里,要是到大城市的马路上一站,那还不影响交通呀?乌力天扬这么欣赏着,嘴边挂着一丝邪气的笑容,心里赞叹道,真他妈是个妖娆的兵!谁知道,乌力天扬这么欣赏着,那个女兵却不干了,拔腿朝乌力天扬走过来。乌力天扬心里一咯噔,心想坏事儿啦,看出毛病啦,人家找来算账啦!他连忙把肩上的箱子扶牢,扭回头想撒腿开溜。可他还是慢了一拍。女兵腿快,已经到了跟前,人往乌力天扬面前一站,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盯着他,一脸嘲笑的神色。
“简……雨蝉?”乌力天扬嘴张得那个大,足足能塞进一颗手雷。
简雨蝉哈哈大笑,人往下一窝,像是事情太精彩,撑不住那份快乐,要在地上去找点儿什么帮着撑住,接着就扑过来,影子似的往乌力天扬身上一贴,胳膊往乌力天扬肩膀上一搭。乌力天扬没提防,脚一软,差点儿没把肩头的箱子给掉到地上。
接下来的事情乌力天扬会处理。先问简雨蝉,有没有三点五秒钟时间属于自己,她要是不跟上同伴,地球会不会爆炸。问过再回头,拿眼睛一横远远站着咧了嘴流哈喇子看热闹的兵,肩头的两个箱子交给他们,让司马宗带队,东西送回连里,销差去伙房领饺子。然后,乌力天扬就和简雨蝉去县城外小河边的榕树下坐下,两个人说话。
三
乌力天扬很快就弄清楚了简雨蝉离开武汉之后的事情。
夏至不是简雨蝉的小姑,是简雨蝉的妈,亲妈,生下简雨蝉的那个妈;而且,这个亲妈不是一般的亲妈,是中央首长的儿媳妇,公公权倾一朝,不断在报纸上露脸,亲妈后来嫁的这个丈夫虽说有残疾,但对她百依百顺。夏至有丈夫百依百顺,对简雨蝉也百依百顺,简雨蝉却一点儿也不领情。
简雨蝉早就知道夏至是自己的亲妈,在夏至去武汉接她的时候她就猜出来了。她问过夏至,可夏至不承认。后来又问过几次,夏至仍然不承认。简雨蝉问这个不是找亲妈算账,她一直在找她的亲妈,找了多少年呀!生命再多,世界再大,不管是谁,在哪儿,总得有个生她下来的人,有她一个家啊!她现在找到了,可这个人却不承认,为此她非常伤心,心生仇恨,索性做了无赖,不光不好好上学,还和夏至抬杠,抬不赢就吵架。凭什么我要听你的?反正你不是我亲妈。
“你看,生下我的两个人,一个撒谎,不告诉我亲妈是谁;一个也撒谎,不告诉我她就是我亲妈。方红藤呢,明明不是我亲妈,不欠我的,却硬撑着不说,还是撒谎,我一个真亲人也没落下。”
乌力天扬没想到简雨蝉经历了这样的遭遇。小时候都说简雨蝉是野孩子,方红藤不是她亲妈,他还带着人欺负过她。那个时候真没想过亲妈是怎么回事儿,只是被这小狐狸精惹得上火,没想到她还真有个亲妈。这么一想,乌力天扬心里就替简雨蝉抱屈,难过得很,还有点儿隐隐的惭愧。后来呢?他问。
后来,夏至看出简雨蝉不是做陈景润的材料,放弃了,不再在学习上逼她。简雨蝉高中毕业以后,夏至通过关系,把她安排进轻工业部工作。简雨蝉找到一个和亲妈闹别扭的机会,非不干,给个国务院总理也不干。夏至拗不过她,问她想干什么,她一时想不出来,但熟悉那身军装,就说要当兵。就这样,她穿上了军装,到部队医院当化验员。这次她所在的医院派人参战,她图热闹,还想躲开夏至的无微不至,于是写了申请,上了前线。
乌力天扬想,在森林里待久了,虎也好,兔也好,身上都有松脂味儿,一只松鼠,它也叫森林动物。事情就是这样。
“我家里怎么样?我是问武汉的那个家。”简雨蝉说完自己的事,问过乌力天扬这几年都在干吗,再问自己家里的事,“夏至不让我和武汉联系,说会影响我。他们也没理我。反正无所谓。”简雨蝉嘟着嘴。她管亲妈直接叫名字。她有一张饱满而富有弹性的嘴,让人老有伸手去摸一下的欲望。
“你爸栽进屎坑里,没爬出来,撸到底了,弄得你妈跟着窝囊。我是说,你武汉的妈。”乌力天扬犹犹豫豫地说。
“方红藤不是我妈,可她人不错。现在我知道,为了我,她吃了不少苦,委屈大了。我恨我爸,他他妈的不是个玩意儿,骗了他老婆,还有夏至和我,活该栽进屎坑里。”简雨蝉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干脆地说。
“喂,没有同情心就没有同情心,嘴那么脏干吗?”乌力天扬吃惊。
“谁他妈叫我是当兵的,你当我愿意?”简雨蝉一点儿也不脸红,不光骂人不脸红,自己的事儿往别人身上推也不脸红。
乌力天扬觉得简雨蝉骂得痛快,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一下子就有找到了知音的感觉。他仔细打量这个知音。简雨蝉长成大姑娘了,可模样还和小时候一样,脸上有几颗俏皮的雀斑,翘鼻头,杏仁眼,洋娃娃似的,因为天热,军装的衣领随随便便敞开,露出半截脖子。她的锁骨高高的,在榕树的阴影下十分明显,这使她显得非常迷人。乌力天扬有些迷惑,有些头晕,人摇晃了一下,幸亏坐着,没倒下。
“雨槐和军机结婚了。”乌力天扬说。
“嚯!”简雨蝉瞪大了眼睛,很吃惊,“怎么是军机?天赫哥呢?”等知道乌力天赫仍然没有音信,她皱眉头,像哲人一样地难过,“有的人吧,是因为不在了,他才在那儿,天赫哥就是这样的人。”
“那,你这样说,雨槐呢?”乌力天扬问。
“雨槐是睁眼瞎,别人看到的东西,她看不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又铁定了相信,比如天赫哥。你说这个天赫哥,干吗不好好的在,偏要不在。”简雨蝉替乌力天赫抱委屈,“他干吗呀?也太绝情了吧?什么不好干,去寻死。就是死,也得先给雨槐说说呀,一句话不说就死,让雨槐没着没落。”又口无遮拦地说,“我是让着雨槐,要不,小时候我就不依雨槐的,和天赫哥搞上了。这回好,让给雨槐,到了她还是没捞上。”
乌力天扬让简雨蝉搞呀捞的一说,一下子想起小时候和简雨蝉的那段交往。有一次,他摸她的胸脯,本来摸上了,打一个饱嗝儿,手滑开,没摸上。还有一次,他把她按在脏兮兮的床上,手忙脚乱地解她的裙子,结果她的裙子没解开,他给“跑”掉了。乌力天扬想到这儿,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不敢看简雨蝉。
“怎么啦?”天往下黑,简雨蝉眼神儿却好,看得仔仔细细,不解地问。
“没什么。”乌力天扬臊得不行,坐不住,起身拍屁股,“得回连里了。晚上要点名,还要讲评。”
不知怎么,乌力天扬那么急着走,却有点儿恋恋不舍,好像夏石的榕树是神仙变的,给他施了魔力,让他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柔情,而他非常讨厌这种柔情似的。
四
因为十连和十一连收到的血书比十二连分别多出十七份和二十一份,段人贵被营长尤克勤训了一顿。教导员在一旁敲边鼓,十二连比十连多三个人,比十一连多一个人,血书反而少,说明什么?说明临战情绪不对,说明干部没有做好工作,这样的连队怎么上去打仗?还不打得一塌糊涂呀!段人贵挨了一顿训,火冒三丈,回到连里就把乌力天扬臭了一顿。就你们三排血少,蚊子似的,四十三个人,二十四份血书,拆我的台呀?你们要脸不要脸?
“三排晕血的多。”乌力天扬咳一声,平静地说。
“晕血你有决心没有?有决心不在乎是不是血,红墨水儿也行!”段人贵点烟的手都气得发抖。自打到了边境,他烟也改了,火也改了,烟改成粗棒子雪茄,火改成打火机。
副排长肖新风和九班长鲁红军等在连部外,看乌力天扬从连部出来,连忙迎上前问情况。肖新风后悔不迭地说,我早说过,形式主义那一套,还是需要的。我去弄红墨水,让没咬指头的人全补上。鲁红军愤愤地说,写什么?一上去我就收拾他,非打他的黑枪不可!
乌力天扬跟鲁红军去了九班,走到门口,听见九班副郭城在给几个新兵蛋子吹牛。那几个新兵是几个月前才入伍的,好几个是少数民族兵。
“有对象没有?”郭城问一个叫韦步登的壮族新兵。
“没有。”韦步登傻笑。
“谈过对象没有?”郭城再问一个叫麻浩的布依族新兵。
“没有。”麻浩也傻笑。
“啊,有对象没有?没有,谈过对象没有?没有。看来,这个问题很严重,是大问题。那么,”郭城问两人,“看过姑娘的身子没有?”
“没有。”新兵蛋子互相看了一眼,有点儿害羞。
“你们真不该来前线,”郭城同情地总结,“要让子弹咬上,你们就白来人世走一遭了。”
“你有对象?你谈过对象?你看过姑娘的身子?”一个叫汤姜的傈僳族新兵不服气,涨红了脸反问郭老兵。
“什么意思?”郭城不高兴了,叼着的烟卷从嘴上取下来,“我有对象没有?谈过没有?看过没有?话是你这样问的吗?嘁,你该问我有过几个,谈过几个,看过几回,懂了吗?”
新兵哄地一笑,敬佩地看郭老兵。汤姜被晾到一旁,孤立得很,脸涨得通红。
“我住的那条街,”郭城把烟卷送回嘴里,不用手扶,叼着颗机枪弹头似的,“一半儿姑娘和我好过。那个时候不像你们,反正没书读,搞对象呗。我们用石子丢窗户,发信号,装作什么事儿也没有,溜出家门,躲在电线杆子下亲嘴儿。江边不能去,联防的人抓,抓住了游街。操,谁游谁呀?”郭城停下来,眯缝了眼睛,卖弄地环视新兵蛋子们,“知道姑娘身上最好的是什么?”
新兵蛋子们收了笑,紧张,不敢相互看,盯着郭老兵,僵硬着身子,摇头。
“这都不知道?我操,你们真白活了。她们的奶子呗!”
新兵蛋子各个屏住呼吸,眼直着,崇拜得要死。屋里一片寂静,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鲁红军哧哧地笑,要进屋去,把郭城的嘴封住。乌力天扬拉住鲁红军,人往门口一靠,蹲下,示意鲁红军,让郭城继续,让他表演完。
“不解气是不是?想听来劲儿的是不是?”郭城把一团暗红的火星吐掉,身子往前探,好像那样做就能接近真实的生活,“我摸我第一个女朋友奶子的时候,你们猜猜,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了母亲。我想,母亲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呀!”他站起来,环视新兵,一脸严肃劲儿,“明白我的意思了?明白了?我那些女朋友,她们个个都是母亲,未来的母亲,未来母亲的母亲。她们得生孩子对不对?她们的孩子得生孩子对不对?所以说,保卫祖国是什么意思,就是保卫母亲呗!反过来说,就是保卫女朋友呗!那些背信弃义的叛徒和小人,他们有奶就是娘,才不管母亲是谁呢,我太他妈讨厌他们了!就为我那些女朋友洁白的小胸脯,我也饶不了他们,我也得狠狠地杀他几个小鬼子!”
“到时候上去了,我不会再给你说什么。”乌力天扬蹲在黑暗里,狠狠吸了一口烟,看了一眼蹲在对面的鲁红军,“你把自己看好,别莽撞,别到时候丢了,我没法儿向你家里交代。”
“我不用谁交代。”鲁红军恶狠狠地说,“我会杀疯的。”
“我也会。所以我才不在乎鸡巴血书。”乌力天扬说,又狠狠吸一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