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岚哭得久了,埋首不再动响。我左右不知该如何暖场,索性拉开门露个头出去,见弗苏仍在月下等我。我轻轻提步出来,他便迎过来道:“如何了?你是打算智取还是强攻?”
我叹息道:“家务事果真棘手。”
弗苏应了声,道:“公上境宸与她都是冷性子的人,我从不看好他们。几日前我曾来过颜国与公上一道切磋剑术。练剑的师父告诉我,这公上年纪轻时曾有一个自幼青梅竹马相伴成长的红颜知己,只是后来他遇见了麝岚公主,即使不爱她,也最终成了驸马。人人都传言他为了贪得这驸马的位子将先前那女子抛弃,害了那女子也误了公主的终身。颜国不同于外州,子嗣稀有,皇帝仅有一子一女,而当朝太子殿下又十分不成器。正好公上年轻有为,才高八斗,被人看成是皇帝有意留住他,将来改立麝岚公主为女帝,他来辅佐。”
我颇感意外:“可是我有直觉,驸马是喜欢麝岚的。”
弗苏望着我道:“麝岚与他相遇在狩猎归来的山涧,那时候的驸马进京参考文武状元,路上遇见只紫花大虫,相搏数日精疲力竭。万幸的是没有被大虫吞了而是坠下山崖,正巧被麝岚所救。百姓都道是报恩,里里外外也就只有公上境宸一人最明了。不要凭借直觉轻易相信一个男人的话,直觉比不了真心。”
我沉闷,或许他话中有话,但现下却无暇兼顾:“我们今夜先不去赏月,我要去找公上境宸问个明白!他若是根本不爱麝岚那我还留她十日性命作何?直接扛回去得了!”
弗苏正想与我说什么,忽然眼神一凛,将我带到楼阁后面,冲我低声道:“有人来了,我们也做一回‘梁上君子’。”说罢便带我攀上了砖瓦躲在了屋檐下,顺着顶柱游弋到内殿,果真见着公上境宸穿着朝服疲惫地走进屋来,应当是晚宴将散。
麝岚哭了许久想必这会儿是腿麻无力,已经倚在墙侧昏昏欲睡。驸马走过来,垂着头看她一会儿,蹲下身将她抱起搁到软踏上,还体贴地加了颗枕头。
我小声对弗苏道:“你看,报恩也好,贪图地位也罢,毕竟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也该日久生情。人与人不都是日久生情,那一见钟情的鬼话我可是从未遇到过!”
弗苏道:“对你一见钟情的男人,听见了你这番话可是要痛心疾首了。”
我摇摇头,见着驸马绕到方在的书桌旁,端详起那一副铺陈开来的人像。弗苏告诉我:“那画是去年冬至,麝岚公主寿辰之时公上境宸为她画的。听闻麝岚欢喜了好几日,还命绣女连夜赶制出同画像上一般的衣裳来穿着宴请八方宾客。”
我一阵唏嘘:“看来这驸马爷果然滥情,如此才艺尽是招揽女子倾慕。”
我正说着,忽然听见麝岚醒来,指着画喝道:“放下它!”
公上境宸慢慢将画搁下,麝岚尚未穿好鞋子便几步奔过来将那画抢过去紧抱在怀中:“不许你碰!”
我与弗苏正在愕然,又见着麝岚抱着画避开他跑去一角:“你出去,出去!我不愿意见着你那讥讽我的笑脸,你走罢。”
“我讥讽你什么?”公上略带凄恻:“我从不知会与你走到这一步……岚儿。”
“住口!不必你再假惺惺地这般唤我!我的名字自你的嘴里喊出来只会让我觉得可笑!”
麝岚颓丧地坐在地板上,捂着那画像哭道:“我死了你是不是很欢喜?我活过来你是不是很失望?公上境宸,要是我们从来不认识该有多好……你可以安心了,有小鬼来告诉我,答应你给我十日可活……不必了,不必十日……你这就可以将她接入宫来光明正大的续弦了……”
我撸起袖子愤愤不平道:“我洛玉可是上仙!上仙!哪里会是什么小鬼!你才是鬼!还是个偷了上仙宝贝的窃贼女鬼!”
我正想拉着弗苏让他也帮我骂几句,刚回头就看见弗苏直接跳下梁去一把踢飞了麝岚手中的短剑。我惊然也随之跃下,那剑锋还是擦过麝岚的脖颈,落下一道鲜明的血痕。
“岚儿!不要——”公上境宸从恍惚中缓过神冲上来抱住她:“求你!别……别这样离开我……别!”
我欲上前相助,弗苏将我拉到一旁。我余悸未歇,万般想不到她竟自己选择了结。
弗苏道:“她无大碍,剑口偏了只是擦伤,让他们单独相处一会儿罢。待公主平复下来,我们再去问问公主要不要随我们走。”
我点头,看着浑身颤抖着抱紧麝岚的驸马,喟叹一声,弗苏便带我悄悄离开。
此番折腾更没了甚么心情再去山顶看月亮,跟着弗苏坐在屋檐上瞪着寝殿发怔。弗苏倒是惬意,扯着块衣襟摩挲道:“我与你说件事,我也曾有个青梅竹马的红颜知己来着。”
我顿时来了兴致:“你莫不是也做了那人间女子皆痛恨的因贪图享乐而抛妻弃子的混蛋罢?”
弗苏无语地笑我:“阿玉,我在你心里从来就没什么地位罢。”他又道:“你只知道我在三百年前借了青珣的魂魄而还魂,却从不知道比三百年还要早的时候,我是谁,又在哪里生活。”
我这下觉得新奇:“这哪里还用问,你不还是西海的太子,只不过是个不懂仙术的凡人罢了”
他忽然眸子变得冷魅:“我与我的未过门的妻子,通通被人施了巫术封印了记忆。而我被人斩断了仙根打入六道轮回,重生为西海太子。不想被人发现后竟然又来斩草除根,所以才有了三百年前第二次丧命。只是天不绝我,让我再度回还,还被我寻回记忆……只是我的妻子却……”
我从不知弗苏还有这般的过往,回想起他学仙时的认真精湛,原来全是为了重生后让自己变得强盛不再受辱。我暂且搁下震惊握住他的臂弯问道:“竟会有这般不择手段的之人!他们究竟要作何?你身上有什么他们费尽心思要寻得的东西么?还是贪恋你妻子的美貌?他们都是谁!告诉我,我去找君上给你做主!定要让他们也尝尝那腐身蚀骨之痛!”
弗苏缓缓升起一只手掌徐徐贴在我脸侧,笑道:“他死了,阿玉,害我的人已经死了。无论他们昔日要贪得什么,如今都不重要了。我活过来了,这就是他们的末日。”
我忽然一阵心痛:“你一定忍耐了许多我无法想象的,一定有很多是令你痛彻心扉的。”
他认真地看我:“你知晓什么会让我最心痛么?是当我寻着了我前世的妻子,可是她满眼却全是对我视若无物的神情,还守在另一个人的身旁,那比让我死去更加令我恐惧和绝望。”
我撑大了嘴巴问道:“那你要告诉她你是来寻她的,你要跟她说你有多想她多舍不得她,你们多么不容易才会重逢啊!”
弗苏摇摇头:“我们会有今日,无外乎是我们的命中注定受难。我在轮回路上有个神仙曾与我指点,终有一日,天暖花开。所以,我等她自己回来。”
不知为何,听着弗苏这样说,我的心中是满满地不好受。他是一直在等着一个女子的男人,那个女子却不是我。就如同我一直在等师兄回来,那个人也不是弗苏。相同的感触我今日尝到了,也轻轻地痛了心。几百年或是几千年以后,我与他还会这样在一起相视聊天么?我想,我是对他动心了。
我很看得开地问他:“你妻子回来了你还会来找我么?”
弗苏却顷刻间抚胸大笑,笑的月牙儿都跟着颤抖。我过滤掉自己那是不是带着酸味儿的疑问,气呼呼地推开他道:“我去看看麝岚如何了。”
我跳下屋檐将耳朵贴在门上,弗苏也跟着过来,看不惯我这上神现了形还在偷听,干脆拉着我穿墙进去坐在两人对面嗑瓜子。我轻声语道:“还是凡人的恩怨纠葛能折腾人!有话敞开来说不就好了。那驸马能不能拍着胸脯告诉麝岚他的心意究竟是如何?”
麝岚已经躺在床上无力地凝着悬着鸾凤和鸣的床帐,驸马坐在床畔守着,两人皆无言。飞转地时日过去,我都要瞌睡地倚在弗苏身上,这才听见麝岚率先开口道:“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喜欢她?”
公上境宸凝着她,满脸尽是复杂的神色:“菁菁是我邻居家的女儿,率真可爱,自幼便与我在一起玩闹,感情甚笃。我进京时曾与她许下过约定,三年之后会回乡娶她。”
“哦……”麝岚眨眨眼睛:“果真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该自作主张去求父王允婚……你昏迷着时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不放,就那么拉着我足足三日。我不该被那一时的温暖迷惑住的,都怪我。”
“岚儿……”公上握住她的手搁在唇侧吻着:“所以,你再救我一次好不好?你别走……别走……就是救我了,算是我求你……”
麝岚忽而笑了,那笑容令人见了十分恐慌:“我救了你,你与她再合议将我推下船去么?”
茶杯里滚烫的茶水险些将我烫伤,而我却浑然不觉,结实地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