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号哨位]
“你别动!”邹旺泉说,“别动!”
一个人在专心致志做事情的时候,就怕有人干扰。邹旺泉现在浑身冒汗,眼睛都被汗水炙痛了,可廖成先以为邹旺泉是在玩儿什么的。现在除掉自己的呼吸,没有一丝空气流动。洞里的温度一定超过了40℃。这只要看一看石头就行了。那些石头都“中暑”了,晕了过去,一动也不动。下雨天你再看,那些贪玩的石头压根儿不会规规矩矩地待着,不定什么时候蹦一块下来。要是蹦下来的不是一块小石子,你就不便再泪汪汪地摸着头苦笑了。邹旺泉聚精会精,汗流浃背,廖成先却以为这是好玩的。
“你再动,廖成先,我就不理你了。”
廖成先赔着笑脸,这笑容好像布在干枯皱纹上的蜘蛛网。可他还是把一颗手枪子弹拿去看。邹旺泉从他掌中挖,他的手握得很紧。
“让我看看嘛。”廖成先说。
“手枪子弹只有四颗。你拿去一颗,就少了一颗。”邹旺泉说,“你还要不要我给你做了?”
廖成先松开手。“你要给我做啊?”他说。
“先给你做。可你这会儿到洞口去!”
廖成先伛偻着身腰向洞口蹭去,像个弯成九十度的驼背。在这逼仄尤其低矮的山洞里住久了,他已养成那么一种走路习惯。半途上,他不放心地转过头,眨着眼睛,又蹭了回来。“你要给我做什么呢?”他问。
“跟你说了十遍了。弹头十字架,挂在你脖子上的。”邹旺泉又说又比画,“别烦了,快,到洞口去。”
看着廖成先心满意足了。后来邹旺泉向他望了几次,他都是老老实实地蹲在洞口,向洞外伸着手,身边放着冲锋枪。动也不动地蹲上几小时,他不会觉得脚麻腰痛,这是他的本领。
要是傅聪早把钢锯条拿来就好了。邹旺泉得分别锯两颗步枪子弹和两颗手枪子弹,并且都锯成锥形,这才能把它们拼装成一个十字架。最后,把一支小链条焊在其中一枚弹头上,就能挂在脖子上了。子弹里面有锡,可以用它焊接,好像子弹本来就是用于做十字架的。邹旺泉不知道做十字架有什么意义,可是他喜欢。十字架挂在傅聪的脖子上,他觉得挺好看;电影上某些军人的墓地里也插着十字架,他也觉得挺好玩。他一边锯,一边想着脖颈上和墓地里的十字架。没有锯架,手捏钢锯条,勒得手很痛。后来想了个办法,用短裤把钢锯条裹住。这样好多了,反正那短裤也不穿。就这样,他还经常停下来,歇一歇手,擦一擦汗。一只空弹药箱成了他的工作台。他把子弹按在箱子边上,锯呀锯呀。突然,钢锯条断了。邹旺泉太心急,用力偏斜,而锯条又硬脆。还好,断在三分之一处。用较长的半条来锯,并不太碍事。
邹旺泉不该再朝廖成先望去。他是怕廖成先三弄两弄蹭到洞外去,白挨一颗子弹。这一点,他邹旺泉过去没有严肃对待,以为连首长的要求太苛刻、太夸张!到洞外走一走,就一定会吃到敌军的冷枪子弹?他邹旺泉是一条“泥鳅”,身体又圆又滑,敌军的冷枪子弹打过来,也会从他身上滑过去!可惜连首长把他“看扁”了,不让他当哨长。要是让他当哨长,他就给自己取个代号:“泥鳅”。事实明显地摆着,摆在他的哨位上。廖成先当哨长,取个“老鼠”的代号。结果怎么样呢?他邹旺泉倒了霉,不能再偷偷地去洞外透空气;老鼠们交了运,都让“老鼠哨长”喂得成了懒鬼!这时,廖成先正扭头眨巴着眼睛望着邹旺泉,双手还伸在洞外。看他没出去,邹旺泉就自顾自地做事。然而,你说糟糕不糟糕?只是朝洞口那里望了一眼,廖成先就蹭到他身边来了。
“你太烦人了,廖成先。”
“我在洞口,一点没吵你。”廖成先嘟嘟哝哝地说。他垂着悲伤的脸,黄中泛白的头发下部直立着,没有一点儿光泽。
“呵。”邹旺泉叫道。他放下工具,打开一个橘子罐头,再拿一双筷子。“拿着,到洞口去吃,啊?你看我有多忙。”
“我不吃。”廖成先说。
“听不听话?”邹旺泉拍拍他的光肩膀,“不到那边我就不做了。”
廖成先把罐头和筷子拿住了。等邹旺泉坐下,他从玻璃瓶中夹出两瓣橘子,颤颤抖抖地往邹旺泉嘴边送。“吃、吃。”他说。邹旺泉无奈,只好张开嘴,含住橘瓣。廖成先温顺地笑了。
直到邹旺泉焊好第一个十字架,廖成先都很听话地蹲在洞口,有时吃一瓣橘子,放下筷子,双手伸出洞去,掌心朝上,慢慢咀嚼,好像把汁都绞干了,才把橘肉咽下喉咙。在长久的时间里,沉默地望着洞外的什么东西。廖成先对老鼠的动作十分在意,老忧虑它们挨饿。假如有蚂蚁、小壁虎,以及其他小动物出现,他会很认真地观察,饶有兴趣地、不厌其烦地同这些小动物玩耍。邹旺泉都想好了,假如他再来烦,就替他拍死几只苍蝇,在洞口或洞里的什么角落里找一群蚂蚁,让他去跟蚂蚁们玩。有时候,他会扭头望邹旺泉,目光显得很忧伤。邹旺泉朝他笑一笑,他也笑一笑,然后转过脸去,在那儿乖乖地蹲着。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又不放心了,又来审视。在这种时候,邹旺泉不能让他感觉到对他有丝毫的不喜欢。为此,邹旺泉有不胜其烦的疲劳感。廖成先极其敏感,不能让他在感情上有一丁点儿的委屈。邹旺泉在肚子里对他有一句不满的嘀咕,他好像也能听到。
除了洞外的敌人,邹旺泉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廖成先身上了。这弄得邹旺泉没有多少时间去想家里的妻子,那个同他妹妹拜堂成亲的妻子,那个他从未谋面的妻子。
将来有幸回到家里,邹旺泉对她再好,也不会比他对廖成先更好的了。做着十字架的同时,他有时候思绪奔跑,会想到家里寄来的那张一寸黑白照,那上面就是他妻子。他的思想工作其实很好做。他想,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像他这样,就不需要指导员这样的人专门“做思想工作”了。他就想,跟这个女人结婚或跟那个女人结婚,说到底还不一样吗?只要不吵架或少吵架,只要能互相帮助,只要能生孩子过日子,不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妻关系吗?至于是他还是他妹妹同那个女人拜堂,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邹旺泉把弹头十字架项链挂在廖成先脖子上的时候,廖成先笑得眼睛里放出很多天都没见到过的光亮。他双手托住十字架,看着,摸着。真没料到他会这样喜欢。
“你要这样听话,我就告诉你:霍士尧的断腿接上了,长得很好,对将来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影响。这是连长、指导员讲的!”
“邹旺泉。”廖成先说。他清清楚楚地叫了邹旺泉一声。
“唉。”邹旺泉说。他吃了一惊。廖成先有多少天都没有这么清楚明确地叫过他了。廖成先把他叫得心都抖了。
“我还是你的哨长,你别忘了。不要以为给我做了十字架。”
邹旺泉想笑,就是没能笑出来。廖成先好了,正常了?趁着廖成先高兴,邹旺泉说:“我给你理一下头发,刮一刮胡子!你看怎么样?”
“好的。”廖成先说,“这头发早该理了。”
怎么回事啊?廖成先真的恢复了健康?如果是真的,连叫他一百声“哨长”,邹旺泉也愿意。邹旺泉不敢多向廖成先脸上瞧一眼,以免这位大哨长生疑……一时间,邹旺泉匆忙找出剪刀和剃刀。这是尤清园留下的。尤清园来哨位上理发,廖成先不同意,于是给邹旺泉留下一把剪刀和一把剃刀。
等到半个饼干箱的水煮温,邹旺泉几乎有点诚惶诚恐地对廖成先说:“我先用‘香肥皂’给你洗一洗头发?廖成先,你看呢?”
“你用我们炒菜的饼干箱当洗脸盆给我洗头啊?”廖成先发现了问题。
“这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已经准备了一只新的饼干箱。”
“我这个哨长算是白当了。”廖成先说,“直到今天,还没有哪一个兵叫我一声‘哨长’……”
“行了,廖成先。你如果不那么烦人,我早就叫你‘哨长’了……”
终于,廖成先坐在用编织袋装垫的沙包所组成的洞前门槛下了。邹旺泉开始给廖成先洗头发。廖成先的这个头,有三个多月没有洗了,已经变成一个在农户的墙角落里堆放太久的老芋艿头,也有人称之为“老芋母”。它上面的“毛”又长又干,底下都是半干半湿的泥土。把这样的老芋艿头刮干净,切成细丝,放在筲箕里,在水龙头下掏洗一下,洗去黏液,烹调时多煮一会儿,不要舍不得放调料,还是很好吃的。“这样洗头发,你觉得舒服不舒服?”
“舒、舒、舒服。”
“水温怎么样?”
“好的。”
“搓得重了还是轻了?”
廖成先把脑袋从邹旺泉的手下挣脱出来,抬起堆满泡沫和傻笑的脸。“你就不能叫我一声‘哨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