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有多老了?恐怕没有人知道,认真了问,不要说画家,就连老得需要孙女搀扶着才能蹒跚挪进花园的老祖母也未必知道。
白色的大理石罗马廊柱什么也不说,要凿开几层,才能露出昔日的繁华富贵,和它经历过的兴兴衰衰的历史。台阶肯定修缮过,在不久以前和很久以前,因此才适宜年迈的脚步慢慢地拾级而下。少女当然不用那样谨慎,如果是自己一个人,或者加了另外一个不是老祖母的人,少女会碎步如飞,自台阶上眨眼而下,窃笑着消失在花园中,等那人从花丛中把自己一身花香地找出来。
富贵尚存,繁华已逝,这样的历史,看是看不懂的,只能供着说给下一代人来听。台阶没有选择脚的权利,只是承载,并且在承载中记忆,即使这样,它们也因为更多时候的践踏坑凹不平,有些硌脚了。
老祖母注意到了阳光下的影子。那是她和孙女俩的影子。一刹那间她有些糊涂。她在想许多年前,在同一个太阳同样热烈的光照下,她也这么搀扶过她的老祖母,搀扶着祖母走进同一座花园。她那时有些心不在焉,还有些忐忑不安,担心花丛中藏匿着的那个人儿,会不会知道这一回是一次意外,莽莽撞撞地顶了一头花瓣冲出来,捉住的那个人不是她。而现在她的老祖母早已逝去,她成了老祖母,成了花园和她自己的见证人,不会再有人在花园中藏匿着等待她了。她老了,老到已经分不清,阳光下那两个影子,哪一个是她自己,哪一个是孙女,或者孙女是她自己,而她则是自己的老祖母?
丁香很好,盛开着,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它们沁人肺腑的芳菲。花园很大,一时半会儿走不到头,可以供给衣食无忧的松鼠和刺猬们游戏。花匠大约很久就没有来过了。花园没有人修剪,自然地茂盛着,然后凋零。花园的主人不是花匠,不会去收拾花园,也不会走出花园去。人老了就和历史远了一样,不是靠脚,而是靠回忆走进生命中曾经经历过的花园。
而记忆会出现多少参差呢?比如在记忆里,我们究竟有过了青春还是没有?我们曾经被人等待过还是没有?我们的繁华真的出现过还是没有?也许丁香没有记忆,因此丁香不用怀疑和固守,可以自由出入花园,去很远的地方。当然,这得有季节的约定。
菩提树不知是不是一开始就生长在那儿,因为还有高大的槐和苍老的杉。后者的日子应该更久远,同时因为回避着,不会进入主人的幻想。但主人热爱菩提树,这是一定的,否则它不会紧傍着小路,在漫长的日子里,守着主人的每一次问候和问候主人。
庄园已经老了,昔日的它曾有过怎样的繁华和明媚,这又是谁知道的呢?老祖母已经老了,在不曾走到花园里来的时候,她会在贵妃椅中回忆这一切吗?孙女不会总搀扶着老祖母走进花园,在一段时间的藏匿和被顶着一头花瓣的人儿捉住之后,孙女会出嫁,嫁到别的花园里去,问候另外的菩提树和被另外的菩提树问候,然后她会老去,由着自己的孙女搀扶慢慢挪进花园。那么,谁来倾听她的回忆?
台阶又需要修缮了,篱笆也需要修缮,否则风来的时候会没有遮挡,把花园里的落叶吹得太干净,让小路上留不下一丝春来秋去的痕迹。
日子总会老去,以及我们。即使我们如今仍然含苞欲放着,在丁香树经年不变的花开花落后,也会渐渐老去,终有一日,要由着自己的孙女或孙子搀扶着去生命的后花园晒着太阳忆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