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仰天从长阳回到武汉,一进病房,人就休克过去。医院对穆仰天进行了抢救,穆仰天很快清醒过来,但人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挂上了心脏监视仪,报了病危。这一回,穆童说什么也不肯离去,要守着父亲,因为这个,她没有在周日晚上回到学校。卜天红按照惯例在周日晚上到学生宿舍查房,没有见到穆童,问小慧,小慧说不知道,问同学,都说不知道。卜天红往穆仰天家挂了电话,电话没人接,犹豫了一下,再拨穆仰天的手机,电话那边说机主已经停机了,卜天红心里就有了隐隐不安的感觉。第二天一早,穆童从医院往学校打电话请假,又不肯说为什么请假。卜天红问穆童在什么地方。穆童不会说谎,说自己在同济医院。卜天红心里咯噔一下,问,是你爸爸出了事?穆童在电话那头没有撑住,声音哽在嗓子眼儿里,就把穆仰天的情况告诉了卜天红。
卜天红立刻调了课,出门拦下一辆车,过了汉江,急匆匆往汉口的医院里赶。一路上,卜天红的脑子里乱极了,想,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事情就落到穆仰天身上?他的无奈她感觉到了,他的不舍她也感觉到了;他的疲惫她感觉到了,他的活力她也感觉到了呀!就算无奈和疲惫再多,有着不舍和活力的他,怎么就和死亡联系上了呢?她想到穆仰天在清江的那一场跌江秀,他扬开双手,从木排上跌落进湍急的江水中,然后消失掉了。她想,那是不是一次兆示呢?卜天红还想,如果这辈子她有什么遗憾、有什么伤害,那就是当年轻慢了那个要把勇敢留给高原的孟同学;如果这辈子她有什么快乐、有什么牵挂,那就是认识了积郁着太多伤感的穆仰天。
卜天红赶到医院时,医院刚查过房。卜天红在走廊里听到了父女俩的说话声,没有立刻走进病房。她轻轻把门推开一道缝,看病房里的父女俩。
穆仰天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穆童坐在穆仰天身边,用一张干净的湿纸巾,蘸了水杯里的清水,一点点润着穆仰天干裂的嘴唇。穆仰天已经相当憔悴了,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头发掉得没剩下几根,脸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要不是他那咬死了不肯黯淡下去的眸子,卜天红几乎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父女俩没有留意到门外的卜天红,他们像一对正在上课的师生,神情严肃地说着话。
“你听好了,记住我下面对你说的话。”穆仰天一下一下地喘着气,认真极了,他的口气就像一个牵挂着不肯放心的妈妈,“乳房发育,是女孩子进入青春期的重要一步。你的乳房现在还没有发育起来,但它迟早要发育起来的,因此,你要学会保护好自己的乳房。我要你知道,乳房发育的时候会有疼痛现象,你不要害怕。我还要你知道,因为乳房是一个非常脆弱敏感的部位,要尽可能避免碰撞,去公共场所,如果人很多,很拥挤,最好抬起你的双臂,保护住胸部,避免有意或无意的外力伤害。要像爱护你的脸蛋儿一样爱护它,让它变得越来越美丽。”
穆童脸红红的,即使是她说的生死之交的父亲,即使他把自己装扮得很像母亲,她还是不能习惯这样的话题。但她兴奋着,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看着穆仰天,小声地问:
“我该怎么做?”
“选择最合适你的Bra,”穆仰天用一种十分内行的口气说,“它的中文名字叫文胸。”
“可是,”穆童的声音像蚊子,她有些紧张地说,“我从来没有穿过它。我不知道该穿多大的、怎么才算合适?要是以后不舒适了,我该怎么办?”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穆仰天喘了几口气,说,“过几天,我会带你去武汉广场的内衣专柜。我们请一位专业导购,让她来替你量胸围尺寸,然后为你推荐你喜欢的Bra。这以后,每过一段时间,你都要回到内衣专柜去,请她们替你量一次胸围,直到你有足够的经验应付这一切。到那个时候,你就不需要任何顾问了,你自己就是专家了。”
穆童乖乖地点点头,头点得很用力。
“不过你要记住,”穆仰天提醒说,“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把Bra取下来,让胸部彻底自由,别约束它。”
“为什么?”穆童不解地问,“为什么我必须在睡觉的时候取下来?难道晚上我就不需要它的保护了吗?"
“女孩子的乳房是鸟儿,只不过这样的鸟儿和别的鸟儿不一样,它们想要飞,不喜欢保护成为约束。”穆仰天的神色非常严肃,严肃极了,他说,“它们喜欢在晚上飞。你应该给它们自由,让它们快乐地飞起来。”
“我明白了。”穆童羞涩地笑了一下,快乐地说,“好吧,我不会老是约束它们,我会让它们飞起来。”
穆仰天刚经历过一场抢救,精力不济,他很疲惫。他说完上面的话,闭上眼睛,喘了一会儿气。然后他睁开眼睛,继续说:
“我要对你说的第二件事,是关于你身体的。我们的身体,它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它有一些隐私部位,只有在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下,在父母……在老师、好朋友或者护士的陪同下,医生为你检查身体时,才能观察和接触它们,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观察和接触。这个你明白吗?”
“明白。”穆童眼圈儿有些发红,乖乖地点头,说,“爸,我会记住这个的。”
“要是有人侵犯你,”穆仰天并不放心,叮嘱说,“不管对方是你的老师、你的亲朋好友,还是你尊敬的人,你都不要害怕,一定要大声反抗,明白吗?”
穆童的眼睛湿润了,乖乖地点头。
“我要你答应我,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分钟也不要等,立刻告诉警察,然后给姥姥姥爷打电话。”
穆童点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我还要你答应我,”穆仰天没有伸出手去替女儿揩掉那些泪珠儿,喘息着继续说,“在你十六岁之前,不要恋爱。在你十八岁之前,不要进舞厅、酒吧、通宵电影院。在你没有自控能力的时候,不要看色情书刊和色情光碟,不要进色情网站,也不要相信一个突然之间对你表示热情的人。还有,在你这一生,永远——我要你记住这两个字——也不要丧失勇气和信心。”
穆童点着头,泪水像春天的雨雾,弥漫在她整个脸上。
穆仰天没有伸出手去赶走那些雨雾,他像是对穆童、又像是对自己,或者说他是对着天地一字一句地说:
“孩子,我向你保证:我和你妈妈不会抛下你不管。我们会一直守在你看不见的身边。我们会为你今后的每一步而祈祷和祝福。”
穆童是在去卫生间里取纸巾的时候看见卜天红的。穆童惊讶地叫道:“卜老师?”
卜天红几乎来不及让溢满眼眶的泪水消却,她掩饰着背过身去,胡乱揩了一把泪水,然后强作微笑地走进病房。
“我真的很傻,我太傻了,”她有些手脚无措地说,“医院门口有花店的,我忘了买一束花。”
卜天红并没有在医院里待多长时间。她必须赶回汉阳的学校去。为人师表,她不能让鼎新外国语学校对学生的每一个承诺失约在她这里。
其实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卜天红并没有说那句有关她很傻的话,也没有说买花的话,她是不知道该对穆仰天说些什么、怎么说,因此在走进病房的时候,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她坐在病床边,看着那个曾经令她铭心刻骨的男人、那个让她深深眷恋过的男人。他躺在那里,面容憔悴,呼吸困难,因为药物反应,一双手下意识地痉挛着,样子显得那么的糟糕。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这样糟糕。生命正在快速地离他而去,而她却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想她应该做点儿什么,至少应该说点什么。后来卜天红开口了。
“你会好起来的。”她努力启开嘴,一点儿把握也没有地对穆仰天说,“我知道,你能够做到。”
“你真的是个优秀教师,知道如何鼓励学生。”他躺在铺着雪白床单的病床上,像个孩子似的吃力地笑了,说,“谢谢你来看我。”
卜天红从医院出来,走到解放大道上。
十月份的武汉,是鸟儿飞来飞去的季节。因为有鸟儿飞过,城市里的风是变化着的,有时候扑面而来,和人热烈地拥抱一下;有时候去了人的脑后,在那里顽皮地吹出一两声哨音。
卜天红走在大街上,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街上到处都是卖中国结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样,流苏轻曳,红艳艳满处悬挂着,让城市有了一种挂满红石榴的山野的感觉。
卜天红站住了,眼泪一下子就流淌下来。卜天红想,什么是中国结呢,它的意思是什么呢?它该祝福人们吧?它怎么就可以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人们的所有祝福都编结起来呢?
卜天红这么一想,下意识地就要走进满堂红艳的商店,去买一只大大的中国结。可卜天红最终又犹豫了。她想,她买了中国结,又去送给谁呢?她买一只,只是一份祝福;买两只,只是两份祝福;她要买多少,是不是要买下全世界红艳艳的中国结,才能够满足她所需要的祝福?就算她买下了全世界红艳艳的中国结,它们真的就够了吗?真的就能祝福吗?
卜天红站在十月武汉最热闹的那条大道上,一时被自己纷至沓来的念头弄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2004年3月30日完稿于武汉花桥
2004年9月12日改于武汉花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