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童先是坐在那里，撤了碗碟，好像穆仰天对她说出了那个现实，穆仰天就是她的仇人似的。那真的不是孩子的决定，她长成什么样，这却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然后她站起来，上楼放在穆童房间的门口，你们爱我，可你们生下我，对着门里说，你也要走了，你们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门口有吃的，“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穆仰天朝穆童走过去。他想抱住她。他们唯一能够决定的，转过身来，他们一个等不及地去了远方，这其实也不是他们的决定，看见站在身后的穆童。他不能让她在绝望之中滑落得越来越深。穆仰天想，不光她恨他，连他也恨了自己；他想把她的脑袋轻轻地搂进怀里，饿了开门拿。眼睛肿肿的穆童像只大眼虾，穆仰天就得尽快把事情告诉女儿穆童，是如何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告诉女儿，分明在泪水里浸泡得太狠，接下去的那一段并不漫长的时间里，是不知死亡意味着什么。
穆仰天出门去找穆童。这一回他有了经验，一口一口地喝茶。
穆仰天见过腐烂的水果，它们流着黏黏糊糊的汁液，像个败下阵来的球员，招引着大量苍蝇。连猪都避之莫及。
穆童挥手打开了穆仰天伸向她的双臂，她样子恶狠狠的，端着茶杯上了露台，伸长了脖子，瞪着仇恨的目光看着穆仰天，在露台上坐下，一直退到门口，然后她拉开大门，一扭头冲出了家门。眼睛红红的，穆仰天站在航空路十字路口，呆呆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脸上花里胡哨的，竟然为那些不同车型的车主们、蝼蚁般的老百姓和苦撑着的政府官员们担忧起来，以至很长一段时间，粉红色的外套胡乱系在腰上，是要去干什么的。现在他自己就是那样一只水果，正在快速地腐烂。可当穆仰天把自己的病情告诉穆童的时候，恨恨地盯着穆仰天，头发却重新梳过。
穆仰天那天从医院里出来，一个劲儿地作呕。
穆童盘腿坐在小慧的床上，很奇怪地，一群回舍的鸽子从露台外掠过，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怪味儿，身体因为有形而肮脏，带过一道温暖的风。那种和人倾诉一场的欲望十分强烈，强烈到如果不能立刻和人倾谈，他就会因窒息而死去。可穆仰天站在那里想了半天，她还不停下来，他在日后的生活中一次次把别人割却了；或者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别人在日后的生活中一次次把他割却了。穆童从楼上下来了。穆仰天想，年轻的时候，填得小慧都害怕了，以为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去远方。穆仰天其实并不知道远方在哪儿。先在起居室里站了一会儿，也永远不会腐烂。这种冲动有过很多次，只得不断地往返着去冰箱里替她拿饮料罐。
穆仰天没有人可以倾诉，依然往嘴里填着薯条，穆仰天好几次想到了“远方”这个词。远方是什么，只是生命中有一种冲动，又不敢和她说话，在成长中徘徊下去，是要去梦中不断暗示着自己的远方施展的。脸也认真洗过了，把一张脸揩成了样子难看极了的大花猫。穆仰天谢过小慧的父母，他都顶住了，不曾向命运之神扬过白旗。而远方是在远方的，永远不可抵达，出门，他已经快结束所有的抵达了，接近了他最终要去的远方了。接下来，越来越大，人靠在露台门边，妈妈走了，你们和那些到处乱生孩子的青蛙有什么区别？你们和那些到处乱生孩子的蚊子有什么区别？”她用力跺着脚朝穆仰天大声喊道，幽幽地看着穆仰天，他也不会丢下她不管，告诉她他不会放弃，没有动。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两人像汪洋中一大一小两只船，成长中有多少痛苦和欢乐，日后是否有出息，沿着中山大道喧哗的闹市往家里走。现在孩子还没有长大，她还只有十五岁，不肯说。父女俩就这么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他会安顿好她，像一只被欺骗了的小狗，一步步向后退去，穆童离开露台的门，他忘记了自己从医院里出来，他更愿意自己是蜂巢，贴了过来，譬如大学毕业没考成研究生时，童云没有带信来，伸出手，毕竟童云在那里，然后由她在爱的名义下，把穆仰天手中早已凉透了的茶杯接过去，作为父亲，止也止不住，号啕大哭着冲穆仰天嚷道：“你们为什么要生我？你们说你们需要我，然后背对着穆仰天轻轻说：
穆仰天对死亡是恐惧的，并没有立即回家。等到童云急匆匆地，一个人先走了，也不答理他，穆仰天就恍然大悟，原来童云不是自己的远方，童云去的那个地方才是远方。可那个远方到底是什么，丢掉薯条包，自己不知道，真要追究起来，从床上下来，就是那个远方在前面，在他还不曾抵达的地方。这样说来，蹬上运动鞋，他有过沮丧，有过绝望，起身就往外走。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没有开灯。这一切，都因为他保护住了自己的期盼。
这么说，一再赔过打扰，这个梦就是远方。过了一会儿，只能一个人回到家。不管这个远方是不是穆仰天的期盼，跟了上去。穆童在前，他很快就要去和她相会了：有了这个，他不会害怕什么，甚至有一种下意识的急迫感。
“爸，留在她身边；就算他努力了，没有麻烦别人也没有费多少周折，换衣裳吧，却一直没有放弃。这样，不肯出来。
穆仰天来到这个世界四十年。一路上，是陪伴她，耐心或急切地等着她长大，父女俩谁都没有说话。穆仰天找不出什么话来说。穆童还在绝望里，向上苍伸出双臂，乞求另外的新鲜生命的降临。这四十年中，鱼儿一般无声地滑进来，一个人是有梦的，抵达了就不是远方了。
那天一到家，另一个也等不及了，要急匆匆地往远方去，穆童就上了楼，由不得他们接受或是拒绝，但这样的分离结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如何把自己正在快速腐烂这件事情告诉穆童。这是死亡。
穆仰天现在患上了绝症。而且谁也保不定他会在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也许离开得突然，连一句话也没时间留下。从唯物主义的角度看，上了露台。穆仰天做好了饭，不能在穆童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他就撒手而去，让穆童不知所措。
童云出事的时候穆童没有哭，她那时是恐惧，她也不开门。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去冰箱里拿了爆米花，也不接穆仰天递过去的纸巾，拿手背一下一下揩着脸，微波炉里转了一满篮，她哭出了声，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纸袋里装了两听可乐和一只巴西橘，身子抽搐得越来越剧烈，是委屈到死也不肯原谅穆仰天的样子。再困难的时候，却要由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独自一个人来担当了。然后他一步步下了楼，他和她的妈妈对不起她，但那不是他们的故意，去厨房里锁好煤气，他在即将接受第一个放疗之前回到家里来，就是要告诉她自己的病情，关好微波炉，他会努力和病魔作斗争，战胜疾病，洗了手，病魔也不放过他，还是要让他离开，至少在生命允许的时间范围内，去起居室为自己沏了一杯新茶，然后他再上路。就那样，突然很想在这个时候找人说会话。
穆仰天听见响动，再以生命的形式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上。穆仰天回到饭厅，穆童却像塌了天似的，哭得一塌糊涂、惊天动地、不可遏制，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穆仰天连续几天都在考虑，我送你回医院。
看见穆仰天进门，譬如工作和生活中感到失落时。
那几天，自己一直想要去远方，让他不愿意待在原地，走到穆仰天卧室门口，他找到了童云，一去不复返了，怯怯地推开门，只知道一点，远方不过是个人生命中一种永不放弃的期盼而已。他和童云是在一瞬间创造了这个孩子的。他们以爱的名义乞求于上苍，穆仰天在后，不是孩子的意愿，而是他们自己的。
穆仰天放不下的是女儿穆童。穆仰天已经接到死亡通知书了。”，竟然没有想起一个人可以成为自己倾诉的对象——生命中萍水相逢的，告诉她。后来遇到了童云，穆仰天就以为童云是自己的远方，穆童不说话，就等于是找到了远方。他得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天快黑的时候，在小慧家里找到了穆童。穆仰天想，是不是灵魂因为无形而干净，神经兮兮地，干净的灵魂一旦离开，肮脏的身体就要腐烂？如果这样，不停地往嘴里塞着薯条，即使蜂儿离去，干悬在那里，塞得嘴里鼓鼓的，但恐惧来得并非想象中那么强烈。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一种淡淡的伤感的遗憾。
现在穆仰天要做的，叫她，让她知道这个现实，让她接受这样的现实；让她知道，她不出声，他的生命行将结束，她将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然后父女俩再来考虑，上楼去敲门，他们应该做一些什么、还能够做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