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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十(1)

穆仰天知道自己和卜天红交往,穆童不会没有看法。这样的经历有过了几次,他不会太乐观。何况卜天红是穆童的老师,这会比其他女人更让穆童敏感。

穆仰天说不清楚,可他觉得自己和卜天红来往,牵涉到穆童,这里面有着无法主宰的危险性,让他忐忑不安。但穆仰天坚持认为,交女朋友是他自己的事,不管是不是牵涉到穆童,其实都和穆童没有关系,至少不会对穆童的生活产生负面影响——首先,他没有打算再一次成家,没有打算给穆童找一个后妈,不会让家庭关系发生改变;其次,自第一次两人发生了那种关系之后,他再也没有把卜天红带回家,也暂时不打算让穆童知道自己和卜天红交往的事,平时在家里给卜天红打电话,也从不说出卜天红的名字,电话里语气淡淡,有事说事,简明扼要,决不会用亲昵的语言和口气,给穆童造成心理上的压抑。卜天红是那种聪慧绝顶的女人,不用穆仰天再解释,在电话那头配合得很好,而且让穆仰天相信,那样的配合不是技术上的,不会给穆仰天留下心理上的负担。

穆童是在穆仰天和卜天红正式交往两个月后知道两个人的关系的。

那天周末,穆童兴致勃勃,缠着穆仰天带她去木兰湖鸟岛看新出生的小白鹭。夏初是白鹭孵幼鹭的时候,武汉城郊木兰湖的三十万只白鹭集体进入生育峰值,鸟岛成了一个巨大的产房。大鸟性子野,孵出了小鸟大多不管,把小鸟丢在窝里,急匆匆飞到湖面上去捉鱼嬉戏,整天不归巢。小鸟饿急了,从窝里爬出来找吃的,很多小鸟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再也回不到窝里去,不是被满林子窜悠的狐狸吃掉,就是活活饿死。

穆童小的时候,穆仰天和童云带她去过很多次鸟岛。穆童对小鸟的遭遇很难过,到处捡掉落到地上的小鸟,裙子里兜得满满的,要把它们带回家里养大。穆仰天若反对,穆童就不依,泪眼婆娑,宣布不带小鸟回家自己也不回家,留下来给小鸟当妈妈。童云不愿伤害女儿的爱心,站出来支持女儿,说女儿要做了小鸟的妈妈,那她就是小鸟的姥姥,没有不管外孙和外孙女们的道理,她也留下来,让穆仰天一个人回家守空房去。结果那些小鸟被装在食物篮里带回家,没养几天全都死了,惹得穆童每死一只小鸟都得哭上一场,反过来又得要童云来哄,向她保证那些小鸟不是死了,是小鸟个个要强,这一次没生好,要等到来年再让大鸟生一次,穆童这才止住眼泪,和童云下楼去花园里埋小鸟,好让它们尽快地回到大鸟那里去。有了这样的经历,穆童以后老闹着去鸟岛,要帮助那些没生好的小鸟做一些转世投胎的事。

穆仰天本来有一单生意要谈,约了客户,问穆童可不可以等他谈完了再去。穆童不再是小时候的穆童了,可仍然固执地迷信“没生好再让大鸟生一次”的说法,等不及,说晚了就赶不上小鸟的转世了。后来就不高兴,说我早知道,我第二,你的生意第一。穆仰天就说好好好,我们这就走,我们和小鸟一块儿转世去。

穆仰天给赵鸣打了个电话,给了个底线,要赵鸣守住底线和对方谈,谈不成就周旋着,别把关系弄僵了。放下电话,穆童已经把自己收拾好了:白色印花T恤,蓝色印花牛仔裙,白底碎花遮阳帽,红黑双色的MKE鞋,黄色的鞋带挑了一朵俏皮的蝴蝶花,肩膀上斜挂了炫彩水壶,人显得活泼可爱,青春得要命。穆仰天收拾好食品盒和垂钓工具,换上运动休闲装和登山鞋,父女俩收拾停当,准备出门。

“瞧让你这个催命鬼缠的,”本来已经出门了,穆仰天被情绪鼓捣着,失去了警惕,随口冒出一句,“你们卜老师说她没去过木兰湖,要我带她去,我都没时间。”

“不是催命是什么,小鸟正……”穆童狐疑地在门口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穆仰天,“她凭什么要你带她去?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穆仰天知道说漏了嘴,可要纠正已经来不及了,对女儿他可以隐瞒,却一向不愿意向她撒谎,就承认说,“我们常见面,也算是朋友了。”

穆童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电梯来了也不进去,咬着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把手中的钓具袋往地上一丢,也不说话,转身回了屋里。

穆童那天大发了一顿脾气。她只字没提穆仰天和卜天红的关系,只是挑剔这挑剔那,一会儿嫌窗户打开了,外面有空调废气进来;一会儿嫌窗外树上的知了吵,端了一盆水恶狠狠往树上泼。穆仰天明白穆童的火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心里也窝着火,可一看穆童小脸苍白着,眼睛里噙着一汪泪水,只能把火憋在心里,回自己的书房。

下一次两个人见面,穆仰天就把事情说给卜天红听。卜天红一点儿也不吃惊,说:“这是迟早的事儿,不管我们为什么交往、交往到什么程度,事情总得让她知道。而且我也希望她知道,不愿意瞒着她。”穆仰天问为什么希望穆童知道他俩的事情。卜天红说你把手拿出来。穆仰天把手伸出来,拿给卜天红,卜天红不接穆仰天的手,目光深深地掠过他摊开在那里的手、手上的茧子和残皮,不说破穆仰天“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的潦倒生活,不说破自己心中对穆仰天日益加重的担心和牵挂,抬了眼看着穆仰天,说:“要不我去和穆童谈谈?”穆仰天能够想到那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把手缩回来,说:“你不用谈,谈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来。”卜天红说:“你怎么知道谈不出结果?我教了穆童一年零七个月,我了解她,她是一个缺乏沟通却需要沟通的女孩。我想我会找到一种和她沟通的方式的。”穆仰天心情不好,不愿在这事上和卜天红交流,一口回绝了卜天红的提议。

有一次星期六,穆仰天有事去了卜天红处,回来晚了点。回到家,发现家里冷火秋烟,穆童坐在客厅里,饭也没吃,一脸难看,没等穆仰天从钥匙孔里取出钥匙,劈头就问他去哪儿了。

“呵呵,”穆仰天收了钥匙,一边换鞋脱外套一边说,“去一个朋友那儿了。”

“什么朋友?”穆童咄咄逼人地问。

“这个不关你的事儿。”穆仰天把外套挂在衣架上,“你把自己的学习管好就行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穆童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去卜天红那里了。”

“什么话?”穆仰天面有不悦,皱了皱眉头,“她是你的老师,你不该直呼她的名字,那样不礼貌。”

“礼貌?”穆童很犟,是犯了浑的犟,不依不饶的犟,“你们躲在什么地方幽会的时候,是不是坐得端端正正,手放在膝盖上,很礼貌?”

穆仰天想要发火,想要告诉女儿,他的确是去卜天红那里了,他的确对卜天红很礼貌,哪怕在和卜天红做爱的时候,他也是尊重她的。但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他和女儿之间,已经没有道理可讲了。穆仰天尽量克制住自己,目光罩住穆童,把语气放平缓。

“我是个成年男人,有自己社交生活的权利。和谁交往,对谁怎么样,那是我的事儿。如果我违反了法律,或者侵犯了你的利益,你可以管;如果没有,你就不该管。”

穆童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这使她像一个琢磨着要兴风作浪的卡通人物。小魔头怪声怪气地说:

“我们学校有同学恋,有师生恋,就是没有老师和家长谈恋爱的。你们开了一代先河,我作为当事人的孩子和学生,是不是应该感到骄傲?”

穆仰天在商场上拼搏了几年,大鳄算不上,绩优股算一个,要论唇枪舌剑,他自己有招数,不会让着谁,可和女儿斗嘴,他根本不是对手。穆仰天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了一句:

“你太过分了。”

“我不过分。”穆童像一头一定要拿美丽的犄角挑战狮王的骄傲的幼鹿,拼命往上撞,“过分的是你。”

“我怎么过分了?”

“你把妈妈全都忘了。”

“我没忘。你妈妈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穆童像一个小巫婆,提着气,冷笑了一下,恶毒全埋伏在那一笑之中,然后闭了嘴不去接穆仰天那句话,让穆仰天说过那句话之后在半空中悬着,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穆仰天感到心灰意冷,但他不能停下来,他得继续下去。他的口气里已经有了一丝妥协的成分:

“不要这样,这样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你没必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既然你不是孩子了,就得学会尊重人。卜老师一直很关心你,她也是真心关心我的,你没道理对她不尊重。”

“现在我才知道她为什么关心我了。”穆童咬牙切齿,“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这种三十岁还嫁不出去的老处女,凭什么我要尊重她?”

穆童的说法刺伤了穆仰天。穆仰天再也忍耐不住,冲过去,一把揪住穆童的胳膊,将她从沙发上拽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她。穆童挣扎着,穆仰天不松手。穆童从小到大没有被穆仰天这么拽过,吓坏了。

“放开我!”她说,“你把我弄疼了!”

“你想怎么样?”穆仰天气急败坏地朝穆童喊,“我供你吃,供你穿,没让你生在中非长在中东流浪赤道几内亚;我养活你,让你衣食无忧;我不偷不抢不赌不嫖,没交狐朋狗友,所有的女性朋友你都认识,下班按时回家,自己动手修理热水器和马桶,你嫌客厅里烟味大,我连烟都戒了,你还要怎么样!”

“少来啦!”穆童仇恨地盯着穆仰天,也朝穆仰天喊,“别对我叫喊!”

穆仰天在商场上也算是一个角色,不能说杀气腾腾,生死予夺,可两军对垒时从来不会说一个退字,该出手时就出手,没有绕过谁去,即使落到斩仓清盘的地步,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说一个剁字,即使昨日的功名全剁掉了,仍然谈笑风生,再不会提及一个字,让赵鸣这种敢冲敢杀心里时时往外冒坏水的角色都怵着他。可面对女儿穆童,穆仰天却一筹莫展。穆童一朝穆仰天喊叫穆仰天就没办法了。

穆仰天不希望女儿长大以后成为一个粗鲁的女人,就算她不是乖乖女,也得做个有修养的女人、会微笑的女人、不骂大街的女人、不带粗口的女人。最关键的是,穆童不光是他穆仰天的女儿,还是童云的女儿;他不能在童云不在的时候,碰穆童一个手指。

穆仰天拿定主意绝不和穆童吵架,牙齿咬得咯咯响,把穆童松开,让她跌落回沙发里,同时把自己阻止在穆童仇恨的对岸。

穆仰天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算完了。

自从童云去世后,父女俩的争吵不是一回两回了,哪一回都是吵重了,穆童冲着穆仰天大声喊:“烦你烦你,烦你到下辈子,拜托你以后少来缠我!”或者喊:“你不提高你的IQ值,你永远不会了解我!”然后双方摔门,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各自赌气。第二天早晨,有了一夜反省的穆仰天先做妥协,先在卧室里把自己掐一遍,掐得没了脾气,然后换了一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面孔出来,由吃什么早餐开始,主动和穆童说话。大多数的时候,穆童会爱答不理地回穆仰天的话,眼睛不看穆仰天,但双方的沟通毕竟重新开始了,只要穆仰天有耐心,不让自己退回去,父女俩总会找到办法,把头一天的争吵割断,和好如初。

可这一次,父女俩的争吵却带来了令穆仰天无法收拾的局面。

第二天一早,穆仰天从自己房间出来,刷了牙洗了脸,见穆童还没起来,就上楼去敲穆童的门,敲了半天没动静,推门一看,穆童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穆童根本不在。穆仰天发了一会儿呆,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头嗡的一下大了,冲到客厅一连拨了几个电话,对方都说没见着穆童,不知道穆童在哪儿,穆仰天的冷汗就顺着后背淌下来了。

穆仰天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匆匆忙忙赶到学校,找到卜天红,不说为了什么,只说昨天晚上自己和穆童斗了几句嘴,穆童没留下话,当夜离家出走了。

卜天红看出穆仰天乱了方寸,递过纸巾,要穆仰天别慌,先擦擦汗,坐下慢慢说。两个人分析了一下穆童可能去的地方。穆童打小被宠惯了,除了点火烧房子,万事都由着她,在家中地位第一,根本就没有必要离家出走,穆仰天没有寻找离家出走女儿的任何经验,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一个劲儿地问卜天红,是不是应该早点儿到公安局报警,让警察帮助找一找,真要遇到什么事儿,警察也会在第一时间知道有穆童这么个人。

卜天红冷静得多,知道公安局案子堆成山,警察个个焦头烂额,不会耐烦管孩子走失这样的小事,拦住穆仰天。卜天红让穆仰天开着车,带着自己,两个人先去穆童的死党小慧家,到了小慧家门口,让穆仰天在车里等着,自己摁门铃把小慧叫了出来。卜天红问小慧知不知道穆童去哪儿了。小慧听说穆童离家出走了,高兴得差点儿没蹦起来,说:“哇噻,穆童好棒哟!”看一眼一脸焦急的卜天红,吐了吐舌头,解释说自己的意思不是穆童失踪这件事情棒,只是觉得出走是件很酷的事儿,一般情况下,家长只允许男生干,女生干了就是大逆不道,捞住人以后得追查到失踪后的每一秒钟,比派出所办案严厉多了,让出走有了后遗症,得不偿失。

小慧先还替穆童打掩护,脸不变色地撒谎说穆童病了,在医院吃药,吃得反应太大,一动就吐,尤其不能听大人说话,所以不能待在家里。卜天红不说什么,把小慧领到穆仰天的宝马车旁。小慧见到一脸苍白的穆仰天,才明白人家家长都找来了,要想替死党打掩护根本不可能。小慧就坦白,她也不知道穆童去了哪里,她和穆童是周末分的手,穆童说过星期天约自己去东湖海洋世界潜水看鲨鱼,但星期天并没有等到穆童的电话,自己还在生穆童的气,发誓星期一上学时找穆童算账。说了又替两个大人当参谋,说要按穆叔叔这个说法,穆童出走时连一张卡片都没留,铁定是拿了主意不再回头,极有可能去夏威夷学跳草裙舞,学会了以后有资本嫁给一个印第安酋长的儿子做老婆。要是往坏处想,也可能嘴馋素菜烹调出的水梭花和穿篱菜,跑去宝通寺剃了头发做小尼姑了,要是这样,她就更气穆童,好事鬼东西一个人占着,让她空羡慕,还要替她当人质。

卜天红看出小慧真的不知道穆童的去处,只是要替穆童遮掩,

也顾不得批评小慧疯里疯气,让小慧回家去,别忘了周一交家庭作业,再和穆仰天上了车,两个人开着车,数着人头,把和穆童关系好的同学家挨个儿调查了一遍。

车轮子不如电流快,那些同学早就接到了小慧的电话,开门都说没有穆童的下落,而且个个兴奋得很,问要不要拟一份寻人启事,保证启事写得有人物有情节,煽情得很,要算作文,铁定评优。卜天红劝回了那些自告奋勇的志愿者,回到车上,把结果一遍遍告诉穆仰天,再想下一个该去的地方。

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该问的人也都问了,穆童一点踪影都没有。穆童失踪了。再冷静的卜天红,这回也没了分寸,看着穆仰天,没来由地就伸手抓住了穆仰天的手,身子开始发抖起来。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穆仰天也顾不得嫌疑了,拨了号码,往宜昌穆童姥爷家里挂了电话。姥爷一听穆童离家出走,人找不到了,当时就在电话里着急地喊了起来,说要找穆仰天算总账,外孙女要找不回来,就不是算账的问题,非和穆仰天拼了,拿穆仰天抵命不可。吓得穆仰天连忙关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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