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想说那栋老房子,在自由大路边上的四层旧楼,竣工于1972年,我们习惯称它为八百米。因为它所解决的住房面积是八百平方米。我们住在405室,那间屋子确实带给我许多温馨而美好的回忆。
婴儿。
我相信,给一个年轻父亲带来无数新奇感受的就是孩子的婴儿时期。
端端满月时,小脸上的褶皱已经平展,他长得像妈妈,这是大家公认的。我没有一点嫉妒的心理。但屋里没人的时候,我也会下意识地趴在他的小床前,寻找我们之间的相同之处。
我们都是男生,这种想法有点好笑。我们同姓。更重要的,他的身体里有我的血。我已经很知足了!
常有人问我:“生了一个儿子?”
我点头。
随之而来的是:“像谁呀?”
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像他妈妈!”
我、端端的妈妈,还有端端,我们在明亮的老房子里一同生活了两年。两年的时间,不过七百余天,我们在贫困线上挣扎——缺钱,每个月的后十天都需要向同事借资,身体极度劳乏。但我们的心理那么的健康。我们努力,生活态度积极,开朗、向上。
未来是我们的旗帜。
我和端端妈妈总说,我们之所以能够共同奋斗,共渡难关,除了我们相亲相爱,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我们有了端端。
我们爱他。
如果给我一千零一次的表白机会,我依然会说:我、我们,爱他!
我乐于为他记录一切。
还是说说老房子吧。我不希望端端的记忆里没有它。我们这个三口之家的第一次丰收是在这里,这里储存着我们那么多金灿灿的精神食粮。我们离开了那里,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去,我们带走了我们的家具、书籍、衣被,但那里仍然保留着我们家庭的宝藏。如果挖掘,那些宝藏会像月光下的流泉一样汩汩奔淌。
那间房子有14平方米。
窗户几乎和房间一样大。这样说当然有点夸张,但这间房子的窗子确实大得出奇。
窗下是我的书桌,和窗台相连,所以,当端端会爬的时候,这里一直是我和端端妈妈重点防范的地区。我们怕端端爬上书桌,然后再爬到窗台上去。
在对孩子的深爱中,我真实地体会了什么是真正的担心。
从端端出生,到端端两岁,有许多事是让我永记在心的。
端端学爬的时候,已经快20斤重了,很胖。他一笑,只在左边的脸上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端端的两只耳朵上,各有一个深深的小洞,老人告诉我们说,这是耳仓,有一个耳仓的孩子已经很出奇了,而端端有两个耳仓,将来一定是一个有钱有粮,吃穿不愁的富贵之人。
我们听了这样的话,当然高兴。
我笑了。
忍不住笑了。
想想端端学爬的时候,像一辆挂足了倒挡的坦克,轰轰隆隆地向后坐,那么笨重,那么执着。端端的妈妈告诉我,小孩刚刚会爬,都是先往后爬的,慢慢地知道用劲了,才往前爬。
我逗端端。
我把小手铃放在端端的眼前,他伸出小手要去够,可差一小点够不着。他积极而努力地积攒一下力气,瞪大眼睛,想爬过去。可他越用劲,越往后爬,离手铃越远,他终于急得哭叫起来。我做这样的游戏往往是乐此不疲。每一次端端大哭,端端的妈妈都会惊慌失措地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边抱端端,一边戳穿我的把戏,把手铃摇得哗哗啦啦直响,送到端端手里,直到端端咧开小嘴,破啼为笑。
“爸爸坏!你说爸爸坏不坏?!”妈妈逗他。
他并不知道妈妈说什么,只顾地笑出声来。
端端小的时候,特别喜欢我抱着他站在窗口向外观看,天上的飞鸟,街上的汽车,路边的花草及行人都会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他伸出小手,一下一下地向外扑着,嘴里不时地发出“哦哦”之声,和我探讨自然这本大书的精妙之处。
也许从那时开始,从端端几个月大开始,我们父子之间就学会了互相探讨。我总是顺着端端手指的方向,寻找目标,然后告诉他:“那是大楼。”
总会有新的发现。
我告诉他:“那是老吊车。”
我告诉他:“那是云彩。”
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很让端端吃惊,我就抱紧他,把他的小手从窗口探出去,雨滴滴到他娇嫩的手掌上,“叭”“叭叭”,然后四下飞溅。湿润,并有丝丝凉意。端端把脸转向我,问我:“哦?”声调很长,尾音上扬。
端端最先认识的动物是马。
端端百天之后,我请一个姓韩的朋友到家里来给他照相。那是九月初,北方的时季正属夏末,天气晴好,花木繁盛。1989年的9月,我开始蓄须,胡子像雨后的春笋,丰茂,又黑又长。我特备了几样小菜,请这个朋友喝酒,然后请他给端端拍照留念。可惜,这组照片多半曝光不足,画面不实,像蒙了一层雾气。
有一张拍得特别好。
我抱着端端,站在他妈妈的梳妆台前。端端戴着一顶白色的婴儿帽,嘴边挂着长长的口水,他整个身子歪在我的肩上,他红色的肚兜和我身上浅绿的线衣相映成趣。
端端的大姨送给他一辆婴儿车,虽然是旧的,但我们非常喜欢。
我在那辆婴儿车上系了手铃、奶瓶和毛巾,还有一张漂亮的画片。
秋天说来就来了,地上落了微霜。
端端的妈妈在中午秋阳最足的时候,推他出去做日光浴。所谓日光浴并非把端端完全置于阳光下曝晒,不过是让他接触明媚的天气,多领略一下秋天对一个婴孩的窃窃私语罢了。但那个时候,我和端端的妈妈是浪漫的,我们希望我们的生活充满青春的朝气。
经常有这样的野外午餐。
早晨,我匆匆地上班去了,端端的妈妈带着他在家里准备午餐,用大大的饭盒蒸饭,然后炒两枚鸡蛋,拌一点小菜,用瓷盆盛好。我们有一块专门用于野餐的方毯、一块塑料布,还有两个长柄的勺子,是不锈钢的,在阳光下很亮。看看我们准备的东西:给端端热好奶瓶,用小棉被包好,可以保温,还给他准备了充足的温水、干净的尿布。端端的妈妈给自己准备了一本书,给我准备了二两白酒。一切妥当之后,她就推着端端上路了。
从自由大路我的家到我当时的单位只有一站路。
是一个长长的上坡,树荫浓厚。
常常是这样。
端端的妈妈推着他到我单位的门口,然后给我打一个电话,这时基本是上午10点50分左右。我们11点半午休。在这段时间里,端端的妈妈和端端就坐在我单位大门的对过,一边说些他们母子间的“鬼话”,一边耐心地等我。
他们的身后是一所小学,赶上放学,总会有几个孩子忍不住停下脚步,蹲在那里看端端。
胖胖的端端像一个肉丸。
我总这样说他。
我从单位跑出来,拼命向他们招手,这时,端端也会高兴起来。我冲着他拍拍手,他就会张开两只小手,迫不及待地从妈妈的怀里滑脱出来。
“爸爸!”他妈妈指着我对他说。
他的腰还不是那么硬朗,他几乎总是把头枕在我的肩上,不一会儿,口水就把我的衬衣洇湿了。
我们去南湖。
秋水盈盈。
我们坐在南湖的堤坝上,铺开塑料布,垫上方毯。方毯是明黄色的,有橘色的大花,在阳光下特别美丽。
我们在南湖野餐,共度两个小时的午休时光。
那时,我们是那么喜欢“日光浴”这个词。因为日光是如此的慷慨,照暖我们,照暖人流,更给端端带来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