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仕江
小时候，女孩的家境十分贫穷。
爷爷奶奶的家离得很远，无暇照顾她，妈妈只好将她往外婆那儿扔。每次一扔，就是一年半载。三岁的时候，外婆 将她扔进了幼儿园。同时也将她扔给了一个比她年长四岁的男孩。那是女孩的表哥。女孩每天上学拿着表哥送她的 小本子和铅笔头。表哥每天按时把她扔进只有10来个学生的土墙教室后，转身就走。女孩只会望着表哥的背影哇哇 哇地哭。
妈妈来看女孩的机会很少。有一次妈妈坐在她身边陪她上一节课，她便骄傲得以为自己成了孩子堆中最幸福的孩子 。忽然，妈妈站起身称上厕所，她等了几分钟，等不及了，跑出教室，跑进厕所，又哇的一声冲出来，看见妈妈已 经走到远远的山下了。她哭破了嗓子，妈妈也没回来。
傍晚，雨下得像断了线的珠子。女孩坐在门槛上望着蒙蒙雨丝不停地抽泣。舅舅刚从地里回来，她冲上前抱住舅舅 一双稀泥包裹的脚嚷着要舅舅送她回家。舅舅说，等雨停了就走。可雨停了，天已经黑了。第二天，女孩说什么也 不去上课，只是一个劲地望着家的方向哭个不停。这时，表哥牵着她来到了院子的一角--那儿有一株树，开满了 旧棉花那样微微泛黄的花朵。
表哥指着那些花朵说，妹妹，你对它说，你想妈妈了，然后趁没有人的时候，在树枝上打个结，你妈妈就会来接你 。
女孩一边抽泣，一边很听话地将树枝弯曲打结。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株树上学去了。
渐渐地，那棵小小的，矮矮的，枝条扭曲着生长的名字叫梦花的树，成了女孩每天随时打望的风景，如同她心灵上 默契的伙伴。
时间一天天过去，梦花树几乎没有长高过，女孩在每根枝条上都打了满满的结。每当晨曦微露，或黄昏夕照，女孩 都会得意地望着那些结，仿若一个个小小的希望在她眼前微笑。可妈妈来看她的次数，似乎永远和枝条上满满的结 不成正比，全是令她失意的反比。
有一天，妈妈终于来了。女孩扑进妈妈的怀抱，兴奋地问，是不是梦花树让你来的？妈妈支支吾吾，云里雾里，说 ，快帮外婆干活去。就没时间回答她了。
女孩顿时哭了，转过身，朝院子里的梦花树奔去。
学校里的老师嫌她太小太小，外婆嫌她太吵太吵，舅舅嫌她的麻烦事不少，终于横着脸通知她妈妈来领走她了。离 开外婆家之前，女孩又去梦花树下打了个结，她希望自己再也不要来外婆家了。也就是那个结，结束了她在外婆家 两年近乎寄宿的生活。那年女孩5岁。
她回到家上小学了。每天和其他孩子一样，在山上光着脚丫子来回奔跑，上学，放学。回家就满山的放羊，爬树。 生活虽穷，但总比在外婆家开心。遇见下雨天，她就揣一双妈妈做的布鞋，光着脚丫去学校，进教室前，先找个水 塘把脚洗干净，然后穿上布鞋，放学的时候，再脱掉，再光着脚丫踩回家。那软软的稀泥，从脚趾缝痒痒的挤出来 ，成了女孩至今最浪漫最舒适的回忆。
暑假到了，女孩带着不可捉摸的情绪来到外婆家。她已经不再啼哭了，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脸上多了一丝安静的 气息，坐在门槛上任随时光倒回。梦花树在院子里安静地陪着她。稀落的阳光下，她望着鹅黄色的花朵被风吹散， 变成一团绒毛，她再也不想去打结了。小时候经历的事情，比童话更遥远吗？她嘴角嚅动，笑了，眼里满满都是晶 莹的泪花。
当初打了那么多结，妈妈并没有来接她。
女孩站起身，匆匆走出院子，又匆匆倒回来，跑上前去又打了一个结，那是她不再想来外婆家的秘密。
小学过去了，中学过去了，大学开始了，女孩去外婆家的次数渐渐地少了。她开始想念外婆，尽管外婆当初对她并 不怎么疼爱。其实她想念的不是外婆，而是外婆家的那一株梦花树。过去，她对梦花树许过的愿太多太多，多得实 在是数不清了，虽然她知道它只是棵树，可树却让她寄托了太多太多美好的愿望。女孩的愿望从希望妈妈能来接她 回家，到后来的各种小秘密，都毫无保留地寄托给梦花树，包括高中时候偷偷喜欢的那个男孩。
有一阵子，女孩经常给外婆打电话。外婆因为单独住，每次都要打到村子里其他人家那里，通知外婆什么时候来接 电话，时间久了，有电话的人家就很不耐烦。大学最后学期，女孩几乎没和外婆通一次电话。直到和表哥网上聊天 ，无意中得知，外婆已经去世半年了。
毕业后，女孩第一件事就是到外婆家。她第一时间跑到了院子里。杂草丛生的院子，矮矮的梦花树零星地开着几朵 鹅黄色的小花。树干的最下面，长着很多结实的疙瘩，那是女孩小时候的杰作，它们成了树的一部分，坚硬又丑陋 ，缠绵又美丽。女孩蹲下身，抚摸重重叠叠的结，回忆起当时打每一个结的愿望，可忆起来的，全是妈妈把她扔在 外婆家离她而去的苍凉背影。
外婆葬在梦花树下。女孩在梦花树前，缓慢地打了一个结。这一回，她希望妈妈能一辈子把她扔在树下，永远不再 管她。她很想问问外婆，为什么你和妈妈都不喜欢我？
女孩工作后，几年不曾回家。有一天，她坐在人来人往的服装店里忽然想起了什么，然后急不可待地给表哥打了一 个电话。她慌慌张张地问表哥：那棵树，那棵叫梦花的树还在不在？
表哥说：不太清楚，应该还在吧。你，你问这个干吗？
女孩说：等我结婚的时候，能不能将它挖回去种在窗前？
表哥哈哈大笑，说，可以啊。
女孩带着高中时喜欢的男孩，赶到了外婆家。可那棵树已经不在了。院子里全部铺上了整整齐齐的石板。女孩愣在 那儿，心里空落落的。树呢？表哥，我的梦花树呢？
挖了，修房子早就挖了。
可是我还想挖回去种呢。
表哥说，其他人家那里也有很多，你去分几根拿回家种吧。
可我就想要外婆家的这一株。
表哥笑了，说：你现在还信它会帮你圆梦啊？嗨，那都是大人哄小孩子的呀。
女孩脑袋轰的一声。哄小孩？圆梦？许愿？当初你不是讲，头一天晚上要是做了什么梦，第二天跟梦花树讲，它就 会帮你实现，要是噩梦的话，它就帮你化解，难道过去的一切都是迷信？
表哥说，亏你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居然相信一株树！
女孩呆在那儿，久久地，像一株树一样岿然不动。在她内心里，有一个秘密，如童话般美丽，如信仰般持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