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思羽的调查延续了一贯的风格,目标明确,过程不拘一格,结论直捣黄龙。交给褚未染的报告依然是薄薄的几页A4纸,转到沈醉手里时,已经被简要的划过了重点。
沈醉头一次有机会进到关秘书的办公室,难忍好奇,放下不敢再轻易离身的笔记本电脑,她饶有兴趣的四处打量。
市委书记的首席秘书,需要处理的事情又多又杂,有个独立的办公室也不算过分。虽然不比褚未染的办公室宽敞,比起普通科处级的官员,已经是破例了。
办公室里的摆设和关秘书给人的感觉一样,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一切都是以最经济、最方便的方式整理和摆放,完全效率至上。
沈醉毫不意外眼前所见,淡淡一笑,朝关思羽点点头,“关秘书的严谨一如既往啊。”说完,笑眯眯的往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低头打开电脑,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
关思羽也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一脸淡然的把水杯放在沈醉手边,也转身坐下。他扫了一眼沈醉,低头从档案栏里拿出一沓文件,递过去,“报告你看过了?再看看这个,或许有点用。”
褚未染已经圈定了下一步的调查重点,指示他配合沈醉把手里的线索敲定。对几个重要人物的调查取证必须暗中进行,而且一旦提起公诉,必须一锥定音,容不得半点儿模糊和反复。
每个成规模的团伙背后都有一个绝对不算短的“成长过程”。比如像“红楼”这种地方,发展到今天这样有恃无恐的地步,肯定不是一日之功。
沈醉接过来,翻看了几页,抬头瞥了没啥表情的关思羽一眼,抿抿唇角。这东西果然有用,只不过,有用的可不只是“一点”!
褚未染给她的那份报告,列出了山城几个重要人物的“突破点”。其中不乏政府高官、警界元老、以及商界大亨。有几个沈醉还曾经打过交道,尽管那时候也对他们有所怀疑,但等到事实摆在眼前,仍然令人震惊。
尤其是,这其中还涉及到她亲自“救出”的安小慧。
“红楼”开始只是个规模不大的发廊,有那么几个手艺不算精深的“洗发妹”。这种地方当然是警方打击的重点,半年之内被警告、查封了好几回。虽是小本生意,红楼的老板却也是个明白人,没几次,就搞定了派出所的头头。
在象征性的伪装和隐蔽之后,“红楼”以全新的、合规的面貌重张开业,无论是影响力还是营业额,都比查封前提高了好几个档次。出入往来的人群中开始出现顶着国徽打着官腔的身影。
没人再来检查什么黄赌毒的东西,尽管在新红楼里面,这些东西比以往只多不少。
红楼的老板靠着在这方面的“先知先觉”和“手段”,从街道派出所的所长到更高级的官员,顺利拿下了越来越多的“重要人物”。有了这些人明里暗里的“照顾”,红楼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俨然成了当地的“招牌”。
有越来越多的年轻女孩子走进这里,或自愿或被迫,不管起初的起因如何,最终总会慑于红楼里面严苛的“规矩”,慢慢从被迫变成自愿。这样的传闻经久不断,在市民当中口耳相传,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但红楼的名气却因此越来越大,渐渐引来了更多的“名流”。
很多人光顾红楼都是慕名而来,而只要来过一次,往往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很多针对腐败官员的“行贿”活动大多是在此进行的,原因很简单,这里比别的地方“安全”。不会有人盯梢,更不会有警察临检。
沈醉把文件从头到尾翻看一遍,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看了看关思羽,她微微挑眉,“关秘书,这些材料所说的,都是事实?”
不管她愿不愿意,安小慧的所作所为是她亲眼所见,由不得她不信。只不过,这份文件里提及的幕后老板,远比他们当初预料的还要有来头,几乎可以算是山城呼风唤雨的人物了。就是褚未染见了,也要给对方几分面子。
山城的不法分子用各种方式向警察行贿,才让违法行为得以继续,进而攫取更大的利益。而且,一旦这些小规模的团伙形成规模后,往往不满足于类似****行业的生意,开始涉足更来钱的行当,在利益的驱使下,拿出更多的资金腐蚀更多的官员。
这也是多年来扫黑行动屡打不绝的原因之一。有了许多“县官”和“现管”的保驾护航,这帮人的发展速度更快,他们相互之间的勾结也越牢固。
还不止于此,山城的官员之间也有沆瀣一气、相互勾结遮掩的情况,为了个人利益置道德和操守于不顾,唯“钱”是图。
他们的放任和不作为,让许多带有“黑色”背景的小团伙不断发展壮大,进而发展成欺行霸市的路霸、菜霸,不断打压守法商户、垄断暴利行业,渐渐控制了城市的经济命脉,让有心为民除恶的上级政府也不得不投鼠忌器。
时间一长,政府部门内部到处乌烟瘴气,社会上的不法分子气焰嚣张,老百姓告诉无门、敢怒不敢言。山城从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内陆城市,变成了连社会治安都成问题的“黑社会”城市。
关思羽身为秘书,拥有比秦澍葆更宽泛的自由,加上关家几代人积累下的人脉,许多事情比老秦的正规军了解得更透彻。
对沈醉的质疑,关思羽的反应只是摇了摇头,手指点了点文件的一处,反问,“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沈醉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撇撇唇。的确,白纸黑字、一清二楚,实在没什么可怀疑的。只是……她把眼睛细细眯起,视线在关思羽略显粗壮的手指上扫过,又是一番思量。
沈醉自小跟着师傅摔摔打打,虽然没想过要成为武林高手,但多年的习惯还是让她一眼就看出了关思羽绝对是个练家子。可惜,关思羽平日里一幅少言寡语的样子,人前人后也从不显露身手,沈醉也就是猜测而已。
她问过褚未染,得到的只是一笑,外加一句“小醉,我还是希望你能多关心我一些”的调侃。这让她对高深莫测的关秘书愈发有种莫名的好奇心,今天,她总算为自己的猜测找到了一点点例证。
关思羽的手,不像褚未染那般修长白皙,而是带着健康的小麦色,手指稍粗,指节稍大,显得更有力。
沈醉暗暗咂舌,他对武术绝对不止粗通皮毛而已。很明显,关思羽的功夫完全是以克敌制胜为目的,无论对方多厉害,这样一双手都一定能应付得游刃有余。
说起来,褚未染的身手也算不错,只是更偏重技巧。沈醉从跟他两次算不上正式的交手中看得出,褚未染应该也跟许多高干子弟一样从小学了些防身的招数,根本谈不上习武,充其量也就是由着兴趣练练而已。
哪怕是沈醉的功夫,若拿到关思羽面前怕也就是些花拳绣腿,关键时刻聊以自保的手段而已。完全不在一个重量级上。
沈醉若有所思,看向关思羽的眼神变得复杂,这样一身本事,再加上关家的黑道背景,褚未染这次的确带了一个好帮手。
可是对关思羽这个人,了解越多疑惑也越多。以关家的家道和影响力,关思羽即使从政,也不是没有更快捷的通道,没必要一定跟在褚未染身边当个毫无实权的秘书。何况,那样的家庭教育出的人,竟是这么冷清清的一个人,不能不让人诧异。
像是猜到了沈醉的心思,关思羽冷冰冰的脸上竟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刀削似的眉峰扬了扬,“怎么,沈律师对黑社会人士有成见?”
沈醉在沪上作律师的经历他早就调查过,那些案子可谓类型丰富,当事人形形色色、各行业的都有,可见这位沈律师接案子并没有一定之规。
关思羽开始还以为,沈醉接案子全凭兴趣,当然,以她的父母在法律界的影响力而言,她有随兴的资本。
后来,他追查山城的线索时得到些消息,才发现,原来这个沈醉的靠山还不少。有几个连关家也要高看一眼的大佬竟然也放出话来,警告山城这边的“同道”,不要打沈律师的主意。
关思羽这才对这个冒名顶替的褚未染的女朋友刮目相看。
“不敢。”沈醉被他问得一愣,连忙摆手。
做律师的最忌讳对什么人有成见,一旦戴上了有色眼镜看问题,难免会影响判断力。尤其是对当事人有成见的话,必定会影响律师的立场,既是对法律的不尊重,也是对当事人的不公平。
沈醉的当事人并不都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也有类似山城这样的团伙领头人,只要案情在可辩护的范围内,她绝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拒绝。所以,她绝对不属于对黑社会有成见的那类人。
沈醉对着关思羽一通摆手,忙着撇清自己,“关秘书放心,我绝对没有歧视‘有色人种’的意思!”
她当然知道关家的黑道背景,虽然这几十年已经“漂白”得差不多,但在很多世家眼中,关家仍然是黑白参半的代表。十一回顾家时,她向爷爷提起关思羽的时候,顾老爷子还捋着胡子给她讲关家曾经的辉煌。
沈醉的好奇心更多的在于关思羽为何会出现在褚未染身边、以及为何放着关家的少东家不做,心甘情愿做一个小秘书?
“做秘书有什么不好?”关思羽神情淡定,手指滑过桌面,在桌面下交握起来,指节微微泛白。
“唔?”沈醉的眼睫毛闪了闪,呼扇起小小的一阵气流,说起来微不足道,却实实在在显示出了她的心虚。
“那个……我就是有点好奇,关家的少爷为什么偏偏要窝在他身边当个小秘书?”难道就没觉得委屈么?
关思羽淡淡一笑。说是笑,其实他只是把紧抿的嘴唇松一松,根本算不上真正的笑容。不过,这样缓和的表情在关秘书的脸上已经极为少见,沈醉姑且认为这是个笑容,反正,比这个更标准的笑容出现在关思羽脸上的机会,绝对微乎其微。
关思羽猜得出沈醉的想法,正如沈醉会疑惑他的选择一样。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和沈醉是同一类人,都不愿意躲在父辈的荫庇下坐享其成,选择了一条相对艰难的路。
从沈醉对待案件和当事人的态度可以看得出来,她也是看重结果胜于过程的人,有些事情,只要在原则允许的范围内,他们都不介意采取一些特殊的手段,只要结果达到预期,方法有时候并不重要。
离开关家擅长的领域,关思羽的从政道路走得没有想象中顺畅。虽然现在不像以前,动不动就拿出身说事儿,但是,有些岗位和部门还是很看重这些东西,他这样的“家世”在很多时候是阻碍,而非助力。
褚未染对他的信任不同一般,跟在他身边,关思羽才有机会经手很多重大事件。这样的机会对一个有志于官场的年轻人而言,意义重大。如果单凭他个人的努力,怕是没有个十年八年都不大可能。
褚家在官场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至于沈醉想问的,做秘书有没有委屈?关思羽再扯了扯嘴角,挑眉看向沈醉,“沈律师不也是没有继承父母的衣钵,而是跑去做了律师?”
沈醉笑微微的表情一窒,没想到关思羽一脚就把皮球给她踢了回来。是啊,她觉得关思羽一身本领不去黑道上叱咤风云,反而窝在办公室里给人家当秘书这事儿,实在有些屈才,也不符合一个黑道世家继承人的定位。
可是,在旁人看来,她这个知名法官和资深警探的女儿不留在父母身边当个手到擒来的警察或者法官,不也同样有点儿不着调么?
“这不一样……”沈醉皱了皱眉,律师也一样能维护正义,基本上,她跟父母大人也算得上是同行,可没有他反骨得那么彻底。
沈醉抬头看看关思羽,有点小郁闷。
刚到山城时她喜欢跟关思羽抬杠,逗他说话,生性懒得多言的关秘书总是被她烦到无可奈何,还要褚未染来救场。
沈醉一直以为,关秘书惜字如金是因为他不善言辞,没想到,他也可以这么滴水不漏的与人你来我往,丝毫不逊于褚未染的口若悬河。
“关秘书,就算你跟褚家有些渊源,也不至于这么凡事亲历亲为,你就不怕过多借助家族过去的势力,会给关家带来新的麻烦?”
沈醉用手支着脸颊,靠在椅子的扶手上,饶有兴致的等待关思羽的回答。脑子里浮想起第一次见到他和褚未染相处时的默契,两个性格、个性、习惯都完全不同的人,也能那么无间的配合,很不幸的让她产生了不太主流的联想。
哪怕现在她知道了这两人之间的家族渊源,也不太能理解关思羽死心塌地的理由。
关思羽有点好笑的看着沈醉一脸认真的表情,隐隐猜到了些什么。说到襄助阿染,关思羽莞尔,沈醉大概知道了关家跟褚家的关系,只是,她并不清楚他跟褚未染之间的交情。
有些事褚未染不讲,他也不想解释,索性,让她去误会好了,反正最后头疼的也是阿染那家伙!于是,整日冰山压顶的关秘书,破天荒的在沈醉面前打破一贯的坚持,对沈醉扬起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云破日出。
关思羽起身,去门口帮沈醉把杯里的水续满,再递回给她。看着她略微吃惊的眼神,关思羽的眼底缓缓盈满了笑意,干脆侧身靠在了办公桌旁,慢条斯理的开口,
“沈律师,你不是也和我一样留在了褚书记身边,且,甘之如饴?”
他晓得沈醉和褚未染之间的“谎言”,也看得出褚未染对她动了心,更知道,沈醉背后的顾家会给褚未染未来的追求之路设置多少麻烦。
当然,对这些他不会发表太多看法,既然是他们的私事,岂让他们自个儿折腾去吧!
至于沈醉平日对他表现出的好奇,关思羽也没当回事儿,用不着他着急,自然会有人看不下去的。
不过,既然沈醉今天问到这儿,作为阿染的朋友和助手,关思羽觉得他有责任澄清些东西,虽然他更愿意看见褚未染焦头烂额的样子。
“你放心,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是你的敌人。”当然,也包括情敌……
习惯了法庭上唇枪舌剑指东说西的辩论,关思羽这点弦外之音当然瞒不过沈醉。只不过,被冷冰冰的关秘书调侃,感觉还真有点特别。
“这次调查的结论如何?”沈醉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避重就轻一向是律师的拿手好戏,既然在别的地方讨不到便宜,干脆换一个再来。
她拿到的那份简短的报告里,只提到了几个有针对性的线索,大多数是相关人员的口述,基本谈不上证据,更不用说对嫌疑人定罪。弄不好,连公诉都有困难。
关思羽略皱了皱眉,他当然知道现在掌握的线索根本动不了对方分毫,所以褚未染才让他配合沈醉,从立案定罪的角度重新整理线索,对准重点部分精确打击,而且要毁灭性的打击,任何反扑的余地都不能留下!
这样的要求谈何容易?更何况,对方还是当地举足轻重的人物,牵连和影响甚广。
关思羽顿了顿,冷笑,“如你所见,地方首富的影响力果然非同凡响,我这一趟,根本连找到一个肯开口的人都困难。”
那些熟知当年内情的人,大部分都跟着一起鸡犬升天了。一个人,一旦有了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难免会顾虑重重,更何况,当年的事情他们也有份参与,揪出一个等于揪出了他们所有人,哪个肯说、哪个敢说?
少数被遗漏的、仍在社会底层挣扎的人,倒是给了他一个突破的机会,可惜,慑于对手的强大和威慑,敢开口说话的也不多。
沈醉拧眉,寻找突破口总是很困难,尤其当你面对一个强大的对手,而且这个对手还有意的隐藏和掩盖当年的事实。
“关秘书,要不要试试‘回溯’?”沉吟片刻后,沈醉的杏眼重新亮起来。法律上对原告有诉讼时效的限制,但是对公诉人来说,并没有严格界定。许多沉冤昭雪的年头早就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时效范围。
“怎么回溯?”关思羽轻声问,“我找过当年的那些人,可是,你也看见了,效果不算太好。”
每一个成功的资本家背后,都有一段充满血腥的原始积累的阶段。山城这些所谓的“成功商人”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段见不得光的发家史。
这对沈醉他们来说,绝对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当时的所谓首富,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混混,在那个时候绝对没有掩盖证据的能力和精力。人只有摆脱了蒙昧无知,才知道裸露是羞耻的,他们只有在套上各种光环之后,才会认为过去的经历是应该被隐藏的。
“我们可以利用他们过去的疏漏和无力顾及,找到对我们有利的证据。”沈醉的手指一圈圈的摸索着杯沿,语速低缓,“过去的罪证可能没有现在的重大,但是确凿,我们必须在确保他们被定罪的前提下,让他们罪有应得。”
关思羽沉默一会儿,点头,“放心,找人的本事我还有,这些人,就是掘地三尺,我也会挖出来。”
那些没有跟着“得道”的人,恰恰是他们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