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看了我一眼,忽然冲我龇牙一笑,扭头朝卜世仁说:“你曾经见过,在丹巴的帐篷里。”
卜世仁这才记起我来,他一直以为我是丹巴手下的人,知道我很能打,虽然他也知道丹巴和牛头现在都对我有所猜忌,但他只急于拉拢一支属于自己的队伍,所以根本就没把这些放在心上,而是摆出一副很大度的样子,说:“丹巴不会看人,我卜世仁可不一样,慧眼识英雄!放心,咱哥儿仨在一起,还怕以后干不成大事?钱算什么东西!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哈哈哈哈……”
卜世仁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我和刀疤对望了一眼,两个人会心一笑。虽然我们俩各怀各的心事,但碰上了卜世仁这样的蠢货,算是我们赚了。刀疤示意我先别出声,他一仰脖子喝完了一大碗水,问卜世仁:“这队伍往哪里去?”
卜世仁想得太简单了,真以为刀疤现在落难了,是想跟他合伙,什么话都兜了出来,说:“去丹巴那里送货,刚打了一批,风声紧,不敢存久了,得赶紧送过去。”
“牛头呢?”刀疤问,有意无意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故意当着我的面问这些,可能是这些天来与我的朝夕相处,让他觉得我还算是个能与他聊得来的人,他打死了许小乐,现在也终于有了点儿愧疚,就想找个机会补偿我。
“牛头?他心里哪有兄弟?早想着自己发大财去了……”卜世仁有些不满地发着牢骚,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即打住了。
我们终于不用再靠两条腿走路,加入了卜世仁的队伍后,以车代步,舒服多了,速度也快多了。当天晚上,瞅个没人的机会,刀疤悄悄地告诉我,牛头肯定是往西南边去了,那里有座山,翻过去就到了边境,穿过去就是尼泊尔,牛头藏了私货,肯定是自己亲自押着运过去了。
我相信刀疤的话,他与牛头相处了一年多时间,深知牛头的为人,也知道许多内幕,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刀疤没有把这些告诉阿尼呢?阿尼仅仅知道丹巴藏了他的货。
刀疤叹了口气,这才告诉我真相:“阿尼其实知道牛头运私货的事,因为他自己和牛头一样,都是被父亲卖给了那个尼泊尔商人做养子,从小生活得苦,又被养父天天打骂,两兄弟从小相依为命,牛头虽然赚他的钱,但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说到这里,刀疤忽然笑了一下,又说,“牛头每批货赚的钱我都要分掉10%,再转交给阿尼,也算是扯平了。”
我很干脆地问他:“你为什么要死心塌地地帮着阿尼?你不是不信任任何人吗?”
刀疤沉默了一下,良久才说:“欠他的。在美国,有人花两千万买我的人头,阿尼出了两千万买下了我的命,现在他死了,就算是以命抵命,我也要还他!”他说得很悲壮,但在我看来,却很可怜,不智的可怜。
车子的速度原本应该很快,可卜世仁却故意一路上走走停停,他好像很不乐意把货送到丹巴那里。我时常看见他摸着羊绒袋子,嘴巴里叽叽咕咕的,一脸的贪婪和愤慨。他贪婪的是羊绒可以换钱,愤慨的是换到的钱却不属于自己。我准备找个机会给他浇一瓢油,把他心里的火点起来。
然而,我那瓢油还没有浇下去,火就已经着起来了。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一天半夜里,羊绒袋子忽然着了火,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一着起来,呼啦一下子就烧了个底朝天,附近又没有水,等到发现的时候,烧得一根毛也没剩下,只有一些青烟,被风吹散,袅袅地飘在半空,在半夜里银色月光的倾照下,漂亮极了,更显出可可西里的那种广漠和幽静。
除了我和刀疤与此没有什么利害关系之外,其余的人脸色都变得铁青,枪手和工人们担心的是被老板骂,而卜世仁担心的是到手的钞票又飞了,另外,他也担心牛头知道后会饶不了他。
更要紧的是,丹巴那边,他也不好交代。牛头已经向丹巴通过消息,说最近打了批货要送过去。这批货再加上原先分给丹巴的那批货,牛头会亲自负责从边境上运出去,但是牛头要分掉其中的45%,丹巴已经答应此事,现在这批货烧掉了,就等于丹巴分内的一部分钱也被烧掉了,他能不生气?
在可可西里,这些盗猎者最敏感的话题就是羊绒和钱,在他们眼里,烧羊绒就等于是烧钱,而且盗猎者打藏羚羊也要冒着很多的风险,比如气候、环境、生存条件,再加上反盗猎志愿者的围追堵截,所以,在盗猎者的心里,羊绒的分量有多重,谁都清楚。
卜世仁被吓傻了,揪住看羊绒的枪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耳光,暴怒地大吼:“你他妈的瞪着两只驴眼有个球用?你把羊绒还我!”他大骂着,狠狠地一脚踹过去,把那个枪手踹了个狗啃屎,他又扯过一把枪,照着枪手的脑袋就要扣扳机。
刀疤冷冷地站在一边看着,没动。我不敢确定羊绒是不是刀疤放火烧掉的——不太像,刀疤只是出去撒了泡尿,后来就一直待在帐篷里,离现在羊绒起火也早已有半个多小时了。我看不出刀疤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就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了卜世仁的手说:“等等,问清楚再说。”
卜世仁放下怀里的枪,照着那个枪手屁股上就是一脚,大骂着:“妈的!给老子滚起来!说,怎么起的火?”
那个枪手被吓坏了,他连感激我都忘了,慌慌张张地爬起来,身上哆嗦着,舌头都在打结:“我……我……不知道,它……它自己就起了火……”
话没说完,卜世仁又是一脚踹了过去,他这一脚踢得狠了,正踢在枪手的裤裆上,把那个枪手踢得满地打滚,痛得咬牙切齿,爬不起来。旁边的枪手们瞧得心惊肉跳,虽然夜里很冷,但还是出了一头的冷汗。忽然,一个枪手叫起来,说:“我想起来了,刚才二傻子跑出来跟小何要烟抽,小何没给他,后来没多久,羊绒就起了火。”
听枪手们说,被打的那个枪手姓何,年龄小,是本地人,家里是个猎户,他从小摸枪,后来和可可西里的盗猎者混在了一起,就当了枪手。今年才十八岁,但被可可西里的风沙和寒苦折磨得又黑又瘦,看起来倒像个二十八岁的人。
小何被旁边的枪手给提醒了,大叫起来:“对,对!二傻子跑出来跟我要烟抽,我没给他,他记恨我,所以……”
小何话没说完,二傻子的傻劲儿就冒上来了,傻了吧唧地跑过去,要打小何的嘴巴,卜世仁拿枪杆子照他后脑壳上就是一下,骂道:“妈的!你个傻货,说,怎么回事?”
二傻子以前就曾经在卜世仁的手下干过,他是个剥皮手,干了许多年剥皮的营生。听说他刀法快得出奇,就像小说里描写的神刀手那样,飞刀不见影,一个人干活抵得上四五个人,在盗猎者猎杀大群藏羚羊时,二傻子能派上很大的用场,所以还算是比较受老板的重视,就是脑子里少了根筋,遇到转弯儿的地方拐不过来,就会犯傻气。一听卜世仁骂他傻货,他就不乐意了,直着脖子嚷:“谁他妈说我是傻货?我哪儿傻?说我傻,你们才傻呢!”
卜世仁知道二傻子的脾气,有嘴跟他也说不清,只好憋住火气,再问他:“二子,那羊绒咋起的火?你说说,说的有理,发工资就给你加钱,赚钱娶媳妇!”
二傻子真的傻,他对别的什么都不在乎,但只要听说赚钱娶媳妇,他的脑瓜子就像被如来佛祖给开了光似的,一下子就亮堂了,两眼直放金光。他满面神采地嘀咕着:“嘻嘻,赚钱娶媳妇,娶媳妇!”
听枪手们说,二傻子是小时候被气傻的,因为他家里穷,爹妈死得早,十多岁了还穿开裆裤,镇子上人都取笑他,说他穷得“蛋打板凳哐哐响”,一辈子也娶不上女人,二傻子天天被人嘲笑,后来就气疯了,疯了几年之后,似乎又正常了一些,但脑子里什么都不记得,就只记得赚钱娶媳妇,后来就跟着盗猎者进了山,再没出过可可西里。
卜世仁一句“赚钱娶媳妇”,就让二傻子交代了所有的事情。
二傻子告诉卜世仁,晚上的时候,老孔问他会不会抽烟,说不会抽烟的不是男人,不是男人就娶不了媳妇。
二傻子问老孔要烟,老孔说没有,叫他去问小何要。
小何嫌他傻气,没给他。
二傻子回去就跟老孔说:“小何说了,身上没烟。”
老孔就说货箱里有,叫二傻子自己去货箱里拿。
二傻子就真的去货箱里翻,货箱里平时放的就是一路上的生活用品,放在羊绒袋子隔壁,晚上由一个枪手值班看守,每隔三小时轮流换休。当时小何看见二傻子翻货箱,就跑过去和二傻子拉扯了一阵子,被二傻子硬是翻出了一包烟,后来,羊绒不知怎么就起了火。
卜世仁又问:“羊绒咋起的火?”
二傻子说不知道,小何也说不知道。我心里听得明白,是有人趁小何和二傻子拉扯分心的时候,偷偷在羊绒上点了火。可是,谁又会这么干?烧羊绒就等于是烧了盗猎者自己赔上性命赚来的钱,这些盗猎者谁忍心这么干?但如果不是自己人,难道还会有别人?这附近连个鬼影子也没有,空旷得只要学一声狼叫,都能传出七八里远。
我和刀疤一直待在卜世仁的帐篷里,卜世仁当然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从二傻子的话来看,目前嫌疑最大的就是老孔,老孔就是孔仕林,之前我曾经救过他,放他走的时候,周青还送给他一千元钱,叫他回家做点儿小生意,好好赡养母亲,谁知他现在又到可可西里来了。
孔仕林原来剥羊皮,因为有了二傻子,他就改为抓羊绒。他对钱看得很重,每一缕羊绒都要细细地抓下来,工作台下掉一点儿羊绒他都要小心地捡起来存放好,所以,如果说孔仕林放火的话,谁也不会相信。
争吵了大半夜,也没能找出羊绒起火的原因来。卜世仁又气又害怕,他有点儿心虚,问我和刀疤:“还要不要去丹巴那里?本来牛头和丹巴就有点儿过节儿,这下子好几袋羊绒被烧了,丹巴准以为牛头是故意骗他,赚了羊绒又白分了钱!”
刀疤说:“去!”
我说:“你不说羊绒烧了,谁知道?叫弟兄们口风紧点儿,等牛头回来再说……牛头差不多快回来了吧?”
“那谁知道?边境那么远,路又不好走,一来一回,也得十天个把月的!”卜世仁气晕了头,也不管漏不漏嘴了,直接告诉我们,牛头是到边境上去了,去探路口,顺便在那边留几个人好接货,搞定了那边的事,就回来和丹巴一起把羊绒押过去,本来丹巴是不用去的,但因为担心牛头使诈,所以他非要同去不可。
“那这样吧,你就骗丹巴,说为了怕路上出事,把羊绒直接押到边境上了,就等丹巴的货一起过去,看能不能骗过他。”我给卜世仁出主意,其实是想丹巴听到他的这句话后,能马上赶过去。丹巴疑心大,当然不会相信卜世仁这些话,只要丹巴起了疑心,他就会火急火燎地往边境上赶,我就可以顺藤摸瓜,直接把这个边境上的转运窝点找到,再将牛头和丹巴一网打尽。虽然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但我想,只要刀疤肯帮忙,就还有希望。
卜世仁没办法可想,只好同意如此。刀疤却看了我一眼,他很聪明,明白我这样做的意思,他没有反对,只是告诉我,有人故意放火,那个人不知道是和卜世仁有仇,还是和谁过不去,虽然那个人不会帮我,但至少不会扯我的后腿。
我也知道羊绒不会无缘无故地起火,火是有人故意放的,我把可疑点落在孔仕林身上,他的嫌疑最大,这个人言而无信,反复无常,恨不得把脑袋削尖了往钱眼儿里钻,是个贪婪的小人。我必须得提防着他,以防他坏了我的计划。
孔仕林一路上表现得中规中矩,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从来不和枪手们说话,除了有时和二傻子斗斗嘴外,大多的时候都是一言不发,一个人坐着想心事。他没有认出我来,以为我是个在可可西里打散猎的枪手。
在我的设想中,他之所以不同枪手们说话,是怕言多必失,而他和二傻子套近乎,是因为二傻子的傻气,因为傻,所以能更好地被他利用。我还记得当初老林和二傻子之间的事,当时就是因为二傻子傻,老林才会利用他,叫他帮忙,但后来还是被二傻子一扳手给砸死了,不知道孔仕林的下场又会如何。
我暂时不想和孔仕林过早地摊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不会向他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的,就算当初我救过他,他如今也不会对我感恩。我感觉到在孔仕林的心中,似乎像我一样,也有一个计划,他在计划什么?对“暴风”和其他的反盗猎志愿者来说,到底是有利还是有害?
几天后,我再次回到了丹巴所在的那个山窝窝。山窝窝的防备措施明显加强了,为了不引起丹巴的疑心和警惕,我和刀疤都用一顶破帽子遮住了头脸,坐在吉普车的最后面,进山口的时候,两边的哨兵一辆一辆地检查,看见我和刀疤都戴着破帽子,就喊:“把帽子摘下来!”
卜世仁笑嘻嘻地打招呼,一边递了两根烟过去,亲自点着火,一边笑着说:“哟,小兄弟,辛苦了啊!我这两个手下这两天出痘疹,满脸的包,都流脓了,不能见风,麻烦两位小兄弟啦!来来,拿去喝茶!”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来,递给两个哨兵。
喝茶是虚,送钱是实,这附近别说茶厅,连块砖头也见不着,这些人冒着性命危险到可可西里来,为的就是钱,别的不管,有钱赚就行。两个哨兵晃晃手,车子轻易地就开了进去。
为了不让丹巴发现我们,我和刀疤进了山窝窝后,就一直待在帐篷里,没有再出来,吃喝都是卜世仁安排人送进去。丹巴曾经问起过一次,卜世仁还是老话,说是两个手下的兄弟出了痘疹,都流脓了。我心里恶心他这样说,但没办法。
不知道我教卜世仁的那套话骗过了丹巴没有,这两天没什么动静,大概丹巴是相信了,在等牛头回来,好一起运货出去。但是好景没过两天,第三天早上,天还没大亮,山窝窝里还笼罩着一层黑雾,突然有人进来传话,说是丹巴叫卜世仁过去有急事商议。
我和刀疤对望了一眼,都把手伸进了被窝里,各自拽紧了自己的枪。为了以防不测,自从进了这山窝窝后,我和刀疤的枪就一直没离过身,即使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是抱在被窝里面。卜世仁和我们俩一个帐篷,他不知道什么事,急匆匆地披上衣服就过去了。我和刀疤立即跳了起来,抱紧各自的枪,借着天还没亮,溜出了帐篷。
刀疤抢先跳上了一辆吉普车,我跟着钻了进去,还没坐稳,刀疤就快速发动了车子,直接朝哨口冲去。哨兵刚往路中央一站,还没来得及阻拦,刀疤就隔着挡风玻璃放了两枪,把他们给麻利地干掉了。车子轧过尸体,冲出了山窝窝。
这时,我听到山窝窝里传来一声枪响,回头看见枪手们正一窝蜂地从帐篷里涌出来,有人神色慌张地放声大喊:“不好了!卜世仁被打死了!”
又有人喊:“妈的,反了,大伙儿抄家伙干啊!”
然后两帮枪手就开了火,卜世仁不知何故被丹巴打死了,手下的枪手们气焰就短了许多,再说也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打了没几枪之后,就三五为群地抢了吉普,仓皇地逃出了山窝窝。
我和刀疤出去的最早,一开始卜世仁被丹巴叫过去的时候,我们俩就觉得不对劲,事情有蹊跷,这背后肯定有人捣鬼。
刀疤停了车,向山口方向望去。卜世仁手下的枪手们正陆续逃出来,山窝窝里的枪声还在响。枪手和工人们都散了,但逃出后没多久又重新聚拢在一起,一群人像是商量了一会儿,然后一起开车往西南方驶去,看样子,像是往边境线上去,大概是去找牛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