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制的,这么烈的配方,就不怕自爆?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吧!”我说。志愿者们手忙脚乱地灭火,火势已经控制住,旁边的人正在给伤员裹伤,一些人在清理战场。
“想留后路,那就别来可可西里!”扎西顿珠压完子弹,装上弹匣,转身就走,又忽然停住了,回头看了我一眼,“给自己留后路,就是给敌人留后路,仁慈的人,拿不起真正的枪!”
扎西顿珠的话有失偏颇,他与才嘎次仁在一起久了,骨子里也渗入了那种铁手腕似的狠辣霸气作风。我不同意他这套理论,什么叫仁慈的人拿不起真正的枪?难道我们那么多拿着枪保卫国家的战士们都非得是凶残的不成?真正拿得起枪的人,要的是枪法狠,但心地仁,以仁心、利器、智谋而赢天下,方为大成。
我宁愿选择和周青在一起完成保护可可西里野生动物的事业,也不愿和一群抱着枪在可可西里横冲直撞凡事不加权衡的左派分子在一起。现在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暴风”的所有队员会一致推举周青做领导者,因为在周青的身上除了聪明机智与统筹兼顾之外,还拥有一种特殊的东西,那就是侠义的仁慈,而这偏偏是拿惯了枪的男人们身上所最容易缺少的东西。
扎西顿珠对我所表露出的一些仁善之辞大为不屑,但他还是以一个可可西里老资格枪手的身份对我表示出了一些应有的礼貌,没有讥讽我,但也不再和我说话。我有些气愤,也不愿再留在他这里。
我回去寻找木萨的尸体,但奇怪的是,尸体不见了,只留下了一条拖拉出来的痕迹。不像是被野兽拖走的,因为地上没有一丝撕咬后留下的印迹,很干净,像是被人拽着脚拖走或是被什么动物咬着衣服拖走的。
夜色还有些黑,看不清太多的东西,等到天色渐渐发白的时候,我在旁边的地上发现了几个血爪印,仔细一瞧,像是狗的爪印。我猜大概是黄豆从休克中醒来后,赶到这里,拖走了它主人的尸体,不知道它要把木萨的尸体拖到哪里去。我顺着地上留下的越来越淡的爪印和血迹往前走,走到后来,印迹消失了,我停住脚步,举目远望。一望无际的辽阔,天还是那样蓝,天与地连接在一起,而我只是这其中的一个黑点,渺小不堪。我看见不远处也有个黑点,正在向我所在的方向慢慢移动,黑点渐渐走近,我仔细辨认,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像个盗猎者,怀里还抱着条枪,但是,脚上套了双军靴。
那身影越走越近,我模模糊糊地辨认出来,像是马帅,那冷峻的山一样的表情,只是……模样变化太大了,一个原本干净利落又帅气的小伙子,现在却像个逃荒的落难人。我低头看看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怪不得“藏羚羊”队的人都会笑话我。
在这个地方碰见了自己的队友,心里又激动又兴奋,我忍不住大声地喊:“马帅!”
他似乎也很激动,但却没有喊出声,只是向我挥了挥手,看样子,他独自一人走了很远的路,又饿又累,体力已经完全透支。
马帅还没走到我身边,就倒了下去。我飞快地跑过去,把他扶起来,他怀里的枪还抱得死死的,我摸了一下,弹匣早已经打空了,可能他在路上遇到了盗猎的人,虽然他累得要死,但仍没舍得把那条空枪扔掉,一路抱着走到这里。
没吃的,还可以掏鼠洞,可可西里的“鼠资源”可谓泛滥成灾,但淡水却不是经常有,有时走好几天,都碰不上一条可以饮用的河流,马帅的嘴唇干得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
我再也没有工夫去寻找木萨和黄豆,我想,就让黄豆陪着它的主人吧,它跟了它主人一辈子,宁肯自己累死也要带走它主人的尸体,就冲这份情谊,黄豆也命不该绝。我相信,只要我还在可可西里,总有一天会再见到黄豆的。
我把那条空枪挂到脖子上,背起马帅往前走。人生有时候很奇妙,很多东西,你拥有它的时候,不觉得可贵,但当它从你的生命中消失不见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原来它才是自己一刻也离不开的财富。这些东西在我们的生活中处处都存在,比如:亲人、战友、兄弟……再或者:食物、水、氧气……
我背着马帅走了大半天,脖子被那条枪坠得酸涨,腰上的旧疾和脚趾骨上的伤一起在痛。我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水分在正午太阳的照射下正慢慢地流失,那短暂却十分强烈的紫外线照得我两眼发花,我觉得口渴,气喘,缺氧,脑子里发晕……
我和马帅都晕了过去。我连自己怎么倒下去的都不清楚,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睁开眼,感觉自己仿佛是徘徊在天黑与天亮之间,一会儿亮一会儿黑。在我的眼前一闪一闪的,是马帅那双锐利的眼睛,他醒得比我早,正坐在旁边看着我。
“闻到了没有?”我伸手往空气中指了一指,白天的时候太阳太强烈了,空气中气味分子掺杂得太多,人在又渴又饿又累的情况下,嗅觉很容易疲劳,现在醒来是夜里,气温明显低了许多,空气中的气味分子便显得更加强烈而且明显。
“水?”马帅舔了下干裂的嘴唇,站起了身。
三十一、与杀人机器刀疤合作
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明显的湿气,就是凭着这么股子飘浮的湿气,我们终于在六里路开外找到了一条小河。水虽然浅,但还清澈,可可西里大部分地方不是草甸就是荒滩,除了咸水湖之外,其余的河流基本上都是雪山融水,所以污染源比别的地方相对较少,不用担心水里会不会有毒。我和马帅喝了个饱。喝完水后,马帅才喘了口气,说:“我见过周青他们了!”
“什么?周青!他们在哪里?”我急切地想知道这些队友们的消息,在荒无人烟的可可西里,不知道断了食物和能源的他们能不能挨得出去。
“我从才达家出来,走没多远,就遇上了周青他们,你、我,还有许小乐,我们三个去摸牛头的窝点时,咱们在湖边的营地被牛头的枪手们给抄了。当时我们已经离开了两天,周青他们见我们没有回来,还以为我们都被盗猎的打死了。盗猎的装备精良,火力悬殊太大,而可可西里比坟场还要空旷,可以利用的隐蔽点少得可怜,周青他们只好撤离。”马帅说着,表情很无奈。
“后来呢?你遇到周青之后……”我想知道后面的事,扎西顿珠的话在我的心里打了个结,我不知道,在扎西顿珠所说的三个人之外,不见的那个人会是谁。
马帅沉默了一会儿,有点儿伤心地看着我,说:“找到周青之后,又遇上了牛头的队伍,他们也正从北面撤回来,像是刚和人打过一场,被我们撞上了,又交了火。一些打散猎的加入了牛头的队伍,他们人多,为了和反盗猎的志愿者对抗,他们还装备了手雷,吴凯受了伤,一条腿被炸残了。当时,我们被包围了,冲不出去,吴凯开着车,冲出去,引爆了车上的汽油桶……”
在可可西里,盗猎者装备手雷不算是什么稀奇事,他们不光要打藏羚羊,也要和反盗猎的志愿者周旋,装备往往比志愿者还要精良,弹药配备也非常足。为了打藏羚羊赚钱,他们已经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见到貌似志愿者的人就直接开枪,当盗猎团伙和志愿者队伍相撞时,往往吃亏的是志愿者。
我听见自己的心砰的一声被炸开了,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觉得天旋地转,一股气血在脑门子里回荡,吴凯那模糊却憨厚耿直的眼神老在我眼前晃悠。马帅哽咽的声音在我耳边空旷地荡来荡去:“我们被打散了,后来我回去找,没见到周青他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道……”
时间在麻木的痛苦中飞快地流逝,真快啊!刚一眨眼,天又亮了……我和马帅从悲痛中挣扎出来,我把扎西顿珠的话告诉马帅,猜想周青他们可能是去了镇子或者格尔木,过段时间再回可可西里,他们需要资金,不可能空着双手凭着两条腿就走回来。眼下的“暴风”就只剩下我和马帅两个人,我们谁也依靠不了,只能靠自己,但无论如何,都必须把“暴风”撑起来,不能让它就这么倒下去。
我沉默了一会儿,把知道的一些情况都告诉了马帅。我觉得不能放弃牛头这条引线,所以我必须揪住这根线往前走,而马帅则要去离此最近的一个小镇子上的保护站,争取能取得他们的帮助,然后打听周青的消息,联系上周青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马帅忽然问我:“这些情况你告诉过才嘎次仁没有?”
我说:“没敢告诉他们,怕被他们搞砸了。”
马帅不说话,他似乎有很多的心事,想说,却又没有说,最后叹了口气,才说:“我一路走过来,经过咱们驻地的时候,发现已经被抄了,所以才到这里来,想寻求‘藏羚羊’队的帮助,咱们现在缺的是人手和火力……看来,反盗猎可不是几个人就能完成的,我们需要支援,也需要理解……哦,对了,木萨父女呢?”
我一直没敢和马帅提这件事,想起阿依古丽以前和马帅最亲近,我的心就一沉。心里难过了半天,我才告诉马帅,木萨父女被盗猎者打死了,又骗他说,已经埋了,离这儿很远,以后再去看吧。
我没敢告诉马帅木萨父女的死因和真相,我怕他会承受不了,他一直把阿依古丽当自己亲妹妹一样看待,如果我告诉他阿依古丽是怎么死的,我猜他会发疯,“暴风”经历的苦难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毁掉一个优秀的战友。
马帅什么也没说,但他的脸憋得青一会儿红一会儿,两个眼眶里开始慢慢地充血,但他忍着没有发火,也没有说话,低着头坐了许久,又猛地站起来,一仰脖子,把将要流出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他吸了吸鼻子,一咬牙,把那支空枪背在肩上,对我说:“走吧,路上小心!”
他没再看我,大步向前走去,那高大的背影在可可西里的晨光中越去越远,我看着远去的他满不在乎地抖了抖肩膀,却在无意间伸出袖子擦了下眼睛,像是在拭去眼泪。
我知道马帅的心里不好过,任是铁打的男儿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经受了队友一个接一个遇难的打击之后,心里都会禁不住难受,何况我们都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刚从部队里下来,还没有经历过社会上的风风雨雨。但我们都拥有一颗仁爱的心,有句话说,“仁者无敌于天下”,我想,不管“暴风”面临着怎样的困难和打击,我们都一定能够坚持到底。
马帅已经走出了我的视线,我收拾起难过的心情,开始寻找牛头的踪迹,继续追进。牛头的车队没有足够的汽油,我相信他们开出不了多远就得步行,只要我加快速度,一定可以追得上他们。
但我没有料到另一点,那就是牛头在半路上又重新修整了自己的队伍,最初被才嘎次仁打散的人又找回来了,牛头的队伍重新壮大,并且又补充了能源。他手里有钱,手下有人,在可可西里要办到这些并不难。
长期在可可西里活动的盗猎者已经具备了与可可西里恶劣的生存环境相抗争的基本条件,就像寄生于蔬菜的虫子:这些虫子在与农药的长期对战不断地中升级、更新、换代,农药却还是老配方,而且药剂量也不足。——与盗猎者相比,志愿者的力量相对薄弱了许多。
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给我提供帮助,也没有任何人给我提供参考意见,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打算,继续追踪牛头。我猜测,牛头出了口气之后,必定要重新建造一个窝点,现在正是藏羚羊产崽后南撤的时候,母羊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小羊走不快,他也绝不会放弃这么个绝好的盗猎机会。
我沿着藏羚羊南撤的路线行进,但是却没有遇到牛头的队伍。天气开始冷了,虽然身上套着才达夫妇送的羊皮袄子,但还是能感觉到冷。可可西里的风沙吹得我满面黝黑,再加上胡子拉碴,满头乱发,一身破破烂烂的样子,路上碰到过一小队志愿者,差点儿朝我开了枪。
那群人以为我是盗猎者,我再三解释,他们始终不信,决定把我带回保护站收押再作处理,最后我不得不打晕了两个看守我的志愿者,才溜了出来。因为气愤他们的无知和不理解,临走时,我顺手捎走了他们的一条枪和一壶水,就当是借的吧,以后再还他们。
几天过去了,我在可可西里腹地转悠了大半圈,竟然没有发现牛头的踪迹,这令我很失望。在高寒缺氧、地形极其恶劣的环境下,长期的奔走令我的体能大量流失。因为身体疲劳和心理上的压力,再加上吃喝不足,气候反复无常,受过伤的那只脚也开始浮肿,走一段路就得停下来休息一阵子,我的信心在可可西里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我担心马帅现在也不好过。
这天中午,我撞见了两个人,看样子像是盗猎者,他们可能是第一次进可可西里,没有经验,两个人只带了两条老步枪和随身的一点儿子弹。他们没有打到藏羚羊,还断了粮。但两个人却不傻,抓到了一头小野驴,正准备杀驴烤肉,不巧被我撞见了。
开始,那两个人以为我也是像他们一样进可可西里打藏羚羊的,后来被我扭翻在地缴了械,才清醒过来。我搜了他们的身——这两个人脑袋有点儿问题,我搜遍全身,才搜出五六发子弹。我问他们:“没子弹,来可可西里干吗?”
“打……打羊子,卖皮,赚钱……”两个人哆哆嗦嗦着,说话都结巴起来,一看就是两个打藏羚羊的新手,不但没有经验,还没有胆量,这两个人没死在可可西里,已经算是幸运到了极点。
“几十发子弹打光了,赶狼……我们没打一只羊子,我们……我们想回去,放了我们吧!”两个人哀求着。
这两个人其实也挺可怜,脑袋又有问题,几十发子弹连防身都不够用,没来过可可西里,只是听人说到可可西里可以赚大钱,搞了两条枪就进来了,来了之后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前几天还差点儿被狼给吃了,现在想回去,都找不到路。
我搜走了他们的子弹,两个人跟我要枪,说是回去把枪卖了,还可以捞回点儿本钱。我想了一下,没有子弹,留着枪又有什么用,就把空枪还给了他们,还告诉他们往东走,一直走,不出意外的话,几天之后可以走出腹地,那里有保护站,可以接济他们,至于这几天一路上又会发生什么,我就不能保证了。
两个人走了。我看看那头小野驴,年龄不大,刚长成个,因为是野驴,不比家养的那样瘦小,所以个头上看起来倒还是蛮壮实的,就是牙口轻,还不懂事,比较容易被人捉住。
我把小野驴四蹄上捆的绳索解开了,小野驴却并不逃跑,它像是个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被人打死了,还是被狼群吃掉了,它可怜巴巴地站在我旁边,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傻乎乎地站着。
我自己肚子里饿得直叫唤,就把晾的鼠肉干掏出来吃,又摘下水壶来,喝了口水。小野驴竟然凑过来,跟我要水喝,可能是我救了它的原因,它大着胆子凑到我身边,伸出舌头舔我的水壶。我把水倒了一点儿捧在手心里喂它,它立即喝了起来,一点儿戒备心也没有,怪不得这么容易被人捉住。我心里想:这是头傻驴,父母还没来得及教会它怎么逃生,它就在外面到处乱跑。
在可可西里行走,一个人其实很孤单,那种孤寂时时刻刻充斥着你的视线,让你无时无刻不沉浸在孤独绝望的感觉里。没有队友在身边,有只野驴陪陪也好,我自嘲地笑着,摸摸小野驴的大耳朵,说:“小野驴啊,咱们俩现在也算是队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