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的时候忘记了带瓶奶,狼崽饿了,咬住我的一根手指头死命地吸,它的力气很大。我冲草坡下喊:“格桑,牵头母羊上来,喂奶。”
大黑第一个冲上来给小狼崽舔尿,她闻到我的手上有尿味,就伸舌头舔了一下,热热的,带着一股獒的体温。真应该感谢小狼崽,让我和大黑有了一次如此亲密接触的机会。
大黑的舌头软绵绵的,好像有些砂砂的感觉,可能她平时吃那些生肉,就要靠这砂砂的舌头来抓住猎物。我趁热打铁,趁大黑全神贯注地舔小狼崽的时候,我摸了摸她的头,大黑竟然没有冲我龇牙,我的心里一阵狂喜,又得寸进尺地抚摸了几下。
大黑终于不耐烦了,她甩开我的手,又往草坡下跑去照看那群羊,真是不辞辛苦。
格桑把快生产的母羊牵上来。小狼崽终于吃上了奶。我用手托着小狼崽的屁股。小狼崽一边吃,一边用两只前爪使劲地抓母羊的奶头,它怕别人抢,于是就想把这个奶头据为己有。狼是残忍的,也是自私的、无情的,不然又怎么会有“白眼狼”这个说法?我坚信,这头小狼崽要不了几天就会显露出它的本性来,或者再大一点的时候,它和大黑就会很难相处下去了,至少和圈里的羊是过不到一块儿去。
忘了交代一下,这头小狼崽是公的,将来它长大了,不可能像大黑那样具有母性的慈爱,它会忘本,忘记它以前是怎么从灾难中存活下来的。然后,它可能会袭击自家的羊群,或者再跟大黑发生冲突。
我不能猜想,那时的大黑会怎样地悲伤——一个自己养大的孩子,到头来却要和自己站在对立面上。我正在胡思乱想,母羊可能是被小狼崽抓痛了,开始甩头扭屁股,终于挣脱了格桑的手,跑下了山坡。
小狼崽意犹未尽,还在不住地咂着嘴巴。我发现小狼崽的两只眼睛都露出了一条缝,那条缝在慢慢地扩大,它可以看见东西了。
大黑又飞快地跑上来,再次确认小狼崽是否安全。我把小狼崽递到大黑的面前,说:“瞧瞧吧,你的小命就是大黑救下来的。好好地看,记住了,将来别忘了本!”小狼崽不可能听懂,它只知道睁着模糊的眼睛,把脑袋四处乱转。狼的本性迫使它要迅速了解周围的生存环境。狼就是这样,哪怕你把它养在家里,有吃有喝,它也不会相信那个家是绝对安全的。
看见小狼崽睁开了眼,大黑也很兴奋,但她没有表现出迫不及待的样子,也没有要把小狼崽从我手里夺下去的意思。她似乎也隐隐地感觉到这个小东西不属于獒的家族,她有一种兴奋感,同时也显露出一点失望。
大黑突然竖起了耳朵,开始警戒起来,然后她箭一样跑下了山坡,围着羊群打转,打转的节奏不同寻常,一种紧张的气氛降临。大黑在通知羊群,有危险。
羊群紧张起来,停止了吃草,一只只竖起耳朵,四面环望。大黑又冲上了山坡,格桑说:“可能有狼来了,不是独狼,是一群。羊也差不多吃饱了,咱们快走吧。”
大黑的预感没错,她可能是闻到了空气中狼的气味,所以才会如此紧张。她四下里张望,又围着格桑和我绕圈,这是一种护主的意思。
虽然知道是狼群来了,开始的时候心里有一点紧张,但自从上次见到那条断腿又发狂的母狼之后,我对狼就有了一种真真实实的认知感。
虽然有些担心,但看到大黑围着我和格桑跑,我心里还是蛮激动、蛮开心的。大黑也开始把我当作是这个家里的一分子了,我要好好表现,博取大黑的好感。
人的鼻子远没有动物灵敏,就连小狼崽也从空气中嗅到了本族狼的气味,它开始躁动不安起来,四只爪子在半空中乱蹬,像腾云驾雾一样。我毫不留情地将它一把塞进包里,然后说:“回去。”
就在我们赶着羊群离开牧场的时候,我远远地发现了一群狼。我的嗅觉比不上大黑,可视力不差,我一边走一边回头数:“一只、两只、三只……一共七只狼!”
我知道,一只獒可以打退一只豹或是三只狼,可现在是七只狼,而且还有羊群和两个手无寸铁的大活人。一只狼的攻击力是有限的,可当七只狼协同作战的时候,那就像是一个特种小队,集团火力远比分散火力要强大得多。
五、与七只恶狼对决
狼是一种凶残的动物,只要发现了自己想要的猎物,就是损兵折将,也要千方百计地把猎物搞到手。我想:大黑可能也计算出了这些不利的因素,她要分身保护羊群,要保护我们两个大活人,还要应付七只凶残的狼。她预感到大事不妙,所以就领着我们迅速地撤退。很奇怪,不知为什么那些狼不快速地追上来,反而却走走停停,不住地向我们这儿张望,然后东闻西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草原上的孩子就是聪明,格桑突然叫起来:“啊!它们是来找小狼崽的。
刚才小狼崽撒了泡尿,狼一定是闻到尿味追过来的!”
狼一步一步地紧跟在后面,慢慢地,快跟到了村口。大黑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了身,她可能是预感到这些狼会一直跟进村子,而自己的主人就住在村子里。大黑护主,她准备首先发动攻击。我把挂包递给格桑说:“你先赶羊群回去,然后我再走,这样好一点儿,狼不敢很快跟上来。”
格桑被我骗了,善意的欺骗。他赶着羊群飞快地往村口方向跑去。我留了下来,和大黑并肩作战。我明白协同作战的力量远比一个人孤军奋斗要强得多,哪怕是獒和狼的搏斗。虽然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大活人基本上帮不了什么忙,但至少也可以给大黑打打气,壮壮威。
我从路边的树杈上扭断一根树枝,把树枝的前端折得很尖,用来当作武器。别看是一截小小的树枝,但拿在我这个当过兵的人手里,那就是一件足以近距离防身的武器。
从大黑的表情来看,她似乎并不屑于我留下来给她帮忙,也许在她的眼里,两条腿的动物基本上就算是半个废物,当然她的主人除外。她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什么感激的意思,只是把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准备战斗。
我把树枝紧紧地握在右手中,左手铁拳紧捏得像块石头。我再次看了看大黑,她的神情很专注,除了紧盯着前面的七只狼,对别的东西根本就目不斜视。时间是静止的,周围的一切仿佛成了真空,而现实中,只有她和七只恶狼。
狼不敢妄动,毕竟这是一只狮子般威猛的獒,它们也知道先比较敌我双方的实力,因为我的加入,明显这一方的优势又壮大了一些。几头狼开始窃窃私语,有两只狼向旁边迂回。我知道狼是懂战术的,它们从实战中悟出了不少的捕猎方法,迂回包抄是一个不错的计策,而且据说狼也是因此屡屡得手。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两只狼的迂回行为更激起另外五只狼的斗志,五只狼有些跃跃欲试,准备在适时的时候发起攻击。我不太清楚这些狼为何会这样大胆,一般的狼见到了獒,常常都是吓得绕边走。
时机被大黑抢先了。大黑突然向前猛蹿了一大步,仰头向着狼群,疯狂地吼叫起来,树枝上的树叶被震得稀里哗啦地一通响,草原上的草都伏倒了一大片!
为了助威,也为了压住阵脚,我也怒吼着,跟着大黑冲了出去。我准备先打最外边的那只看起来稍瘦一点的狼,我要卡断它的脖子,然后用尖利的树枝插穿它的心脏。听说,狼最怕铁器敲击的声音,因为它们知道铁器的锋锐可以令它们致命。
在狼面前,你弱它便强,你强它便弱。没有铁器的时候,吼声也很奏效,我的吼声和大黑的吼声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不错的混响效果,在大草原上久久回荡。
听说有狼群,村子里的几户牧民在格桑的带领下,领着自家的獒赶来了。
本来就心虚的狼更加害怕起来,开始飞快地撤退。大黑趁势追击,她猛扑上去,一口咬住了一只狼的后半截屁股。我还没有瞧清楚大黑那闪电般的动作,就听“咔嚓”一声响,狼的血液像喷泉一样从大黑锋利的牙齿下溅射出来。
獒的牙齿也许没有虎牙或是豹牙那样尖而长,但是,牙齿长得长并不代表就一定是最厉害的,更重要的是上下牙齿的咬合力是否能在眨眼间切断骨头,力度远比表面的形式更重要。
那只倒霉的狼,它的左后腿连着左半边屁股被大黑硬生生地撕咬了下来,血淋淋的内脏从伤口处滑出,拖拉在草地上,血糊糊的一片。狼群风一般在大草原上消失了,那只被大黑撕烂半截后身的狼还在放声怪嚎,却被赶来的两头獒一齐围住。就看见血肉飞溅,内脏在半空乱飞,几秒钟的时间,那只狼就没有声音了,它已经被撕成了碎片,连骨头都被拆散。獒凶狠的一面,我终于亲眼看到。数个世纪以来獒与牧民的和谐共居,使狼变成了它们天然的敌人。
这一次,只不过是见到了一个小场面,后来那次要命的雪谷之旅,才让我真正见识到了獒的凶猛和壮烈。
大黑不屑于对那样一头死了的狼进行报复似的发泄,她赶走了狼群,也没有想要邀功,仍然像平常一样,默默地站立着,望着大草原上远处的天空,凝视良久。
回去的路上,几个牧民和格桑在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他们说得很快,不像格桑,为了能让我听懂,说话慢吞吞的。我只隐约听到他们在说:“狼……崽子……羊群……村子……”
到家以后,我就问格桑:“刚才都说什么了?”格桑告诉我:“那些人说,那些狼是来找它们的小狼崽的,得把小狼崽扔掉,不然村子里会有大麻烦的。”我说:“狼群不是已经被赶跑了吗?它们还能找到村里来?”格桑说:“那当然,狼是很凶残的动物,也很狡猾,它们肯定能找到这个村子,再说吓跑了没用,哪怕到最后死得就剩一头狼了,它也还是要来的。狼就是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惊叹得咋舌,没想到狼竟然是这样一种坚持而有毅力的动物。看我有些吃惊的样子,格桑又笑起来,说:“放心好啦,等这几天过去,那片牧场的草也被羊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就要搬出去住了,离开这个村子。”“什么?”
我更吃惊了,急忙问,“为什么要搬走?搬到哪里去?家里的东西怎么办?一起带走吗?”
看着我急切想得到答案的样子,格桑却笑而不答,他在故意和我卖关子。这小屁孩儿真有意思。他一头钻进屋里去,屋里传来他的声音:“阿爸,牧场的草吃得差不多了,咱们啥时候走?”
我急忙钻进屋里,多吉大叔正盘腿坐在地毡上,卷着一撮烟叶。多吉大叔一边卷烟叶一边自语着:“家里储的肉也差不多快吃完了,酥油还有几斤。过两天和大伙商量一下,咱们就一齐搬出去。”
我到现在还没有搞明白,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家?于是我就问多吉大叔。多吉大叔笑着说:“牧民的生活就是这样,随牧草而迁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还是不太明白,又问:“你们现在不是都住在房子里吗?难道连房子一起搬走?这附近不是还有很多牧草吗?绿绿的一片。”
多吉大叔笑得脸上皱纹都舒展开了,他把烟卷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才告诉我:“牧民本来就是要随水草迁移的,因为那片牧草离村子比较近,所以我们才搬回来住了一阵子。你来得正是时候,若是再早一点儿或是再晚一点儿,咱们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搭帐篷啦。”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最初的理解是错误的。我还以为现在的牧民都只住房屋了,搭帐篷已经成为很遥远的事了呢,但现在看来,我却赶得正是时候。
我还以为我这次来大草原,要与帐篷失之交臂了,谁知现在又有了机会,我很兴奋,又连珠炮似的问:“大叔,家里这么多东西都要带走吗?咱们什么时候再回来?”格桑插嘴说:“带走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其他的就留在这里,等冬天的时候,牛羊只能吃干草的时候,咱们再回来。”
多吉大叔又深深地猛吸了一口烟,目光望向门外的远山,喃喃地说:“咱们过几天搬去一片水草更肥美的地方,等到冬天了,家门前的这片草也快干了,咱们回来,牛羊就有干草吃,等到干草吃完,要是冬天还没过,就只有把羊赶到背风的暖坡下面去,那里的积雪薄,牛羊还可以拱雪下面的草芽草根吃,咱们牧民的一年,就这么着又过去了……”
我忽然想起了那只小狼崽,提醒格桑。格桑这才想起来,把小狼崽从挂包里掏出来。小家伙已经憋屈得快不行了,因为那个挂包刚才就垫在格桑的屁股下面。奇怪的是,大黑此刻并没有像昨天那样走过去,和小狼崽亲热,或是舔一舔它的毛,而是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望着小狼崽,这个变化太让我吃惊了。
难道是因为白天的那群狼?还是大黑此时此刻还沉浸在对狼群的警惕中,所以对小狼崽也就提不起任何兴趣?
“大叔,我们今天遭到狼群袭击了。”我说,表情有些紧张并且兴奋。
“哦?”多吉大叔也有些吃惊,他说,“怪不得听到村子里有人往外跑,还有獒在叫。那个时候,我正在储窖里,几只狼?”
“七只。”我回答,“后来有几个村民赶去帮忙,狼群被吓跑了。大黑还咬伤了一只,跑掉了六只。”
多吉大叔沉思了一会儿,他是草原上的老牧民了,凡事坚信“所听不如所见”,他说:“有大黑在,没有必胜的把握,小狼群应该不会主动攻击人类。”
“是小狼崽引来的。”格桑马上说。
“难道上次我看错了?那只母狼并没有被狼群抛弃,只是在狼群外出觅食的时候才断了腿,等到狼群带着食物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母狼已经死了?难道真的是跟着小狼崽的气味找来的?”多吉大叔说。
“狼群会不会把母狼的死也算在我们账上?”我有些担心地问。
“不会,母狼是被熊咬死的。狼又不傻,精明着呢!”多吉大叔说着,又抽了几口烟,很快,烟袋锅子里的烟就抽完了,他又不由自主地随手卷了一撮烟叶。他最喜欢在想事情的时候抽烟,想得越多,抽得也就越多。
“那就把小狼崽还给它们,我们牧民还不想养,村子里的人都有意见呢!”格桑说。
“小狼崽现在还在吃奶,送回去,它也是个死。你们瞧,刚睁眼,牙都没长全。”多吉大叔有点儿生气地说着,提起小狼崽的脖子,捏开它的嘴巴,给格桑瞧。
小狼崽嗷嗷地叫起来,露出一张肉乎乎的嘴。小狼崽长得真快,声音已经开始有些变化。听见狼崽的叫声,大黑才伸过头来,舔了舔它的毛。
“再过几天吧,等狼崽大一些再送回去。”多吉大叔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有些无可奈何,就好像明知道是个错,但又不得不错下去,一面努力要说服我们,一面又要在心里说服自己。
我知道他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其实心里也很矛盾。狼是羊群的大敌,多一只狼,羊就多一分危险,然而少一只狼,草原上却不知要多出多少只野兔子来。兔子的繁殖能力迅速得你想象不到,尤其是生命力旺盛的野兔子,一个大家族的野兔,眨眼间就可以毁掉一片肥美的草场。
“唉!”多吉大叔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喃喃地自语,“其实,狼吃野兔比吃咱牧民的羊要多得多啊。它们只是在找不到吃的时,才会来攻击咱们的羊群……”
在牧民的压力和长远利益面前,多吉大叔顶着压力,默默地承担了所有的指责和不齿的目光。我忽然觉得,多吉大叔真的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就像是一座金刚,站在牧民的长远利益前面,顶住了所有的风险和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