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周小妹并不理解马林为什么那样疯狂,正如她不理解自己接下来干的另一件事情,她去附近的理发店里把头发也染成了淡淡的黄色。
现在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周小妹一个人,屋内很静。马林似乎像影子一样消失了,却又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坐到夜深时周小妹渐渐觉得,其实这个老房子里有许多人的影子。她为这个念头恐惧不已。每天黄昏,有一只形单影只的鸟从空中飞过,孤独的叫声一下子把天色拖进昏暗,周小妹就不由自主地走到阳台上。这一时刻,世界更加热闹,周小妹能看到许多窗户后面忙碌的缥缈身影,然后楼下空地上跳跃追逐的孩子会被挨个喊回家。接着,世界又似乎在某个时刻毫无预兆地掉进一种无声的状态里。
周小妹觉得自己理解了马林的感觉,至少是一部分。当一个房子里只有一个人时,你不会感觉自己是房子的主人,你可能是个房子的囚徒,充其量只是一个看房人。夜里万籁俱寂的时候,周小妹觉得自己开始分裂,很多次在昏暗的光线里,她分明看见,有一个老女人也坐在对面的角落里,她的面容并不明朗,但周小妹知道,那也是她。镜子里的周小妹是一个有着淡淡黄发的青春女子,但周小妹觉得那也很陌生,她习惯了以前顺畅的黑发,她突然觉得这样的改变毫无道理。有一个夜里,周小妹朝镜子里笑了笑,却发现里面的黄发女子依然面无表情,不为所动。那一刻,周小妹疯狂的尖叫扯亮了整个四合院的声控路灯。周小妹平静下来知道这是错觉,孤独也容易让人神经错乱。
每个星期四,对面窗户里不再传来苍老女人青春亮丽的叫喊。周小妹注意到,每个星期四临近黄昏的时候,那个窗口都会探出那张木然的脸,兀自发一阵呆,然后砰地把窗户关上。这样的夜里,西边五楼总是传来令人烦躁的广播声。
光秃秃的树枝和青草上开始覆盖上一层薄霜,冬天悄无声息地来了。而后几天,温度急剧降低,院子里死了一个老人。一天夜里,院子的东南角冒起了烟,与老人有关的一切东西都被烧光了,有两个人只是相继拨拨火,使其烧得快些,他们也悄无声息。
马林在一个清晨裹挟着寒风站在周小妹的面前。这次他对周小妹的黄发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带有观赏意味地多看了几眼,然后羞涩地对周小妹笑了笑,仿佛自己是个唐突造访的客人,周小妹嘴张了几下,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马林就径自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午饭时,周小妹说,其实你完全可以赶我走,而不是你走。
一样。马林头也不抬地说,没有区别。
……
我是去外地忙一笔生意。
周小妹觉得这样的谎撒得不聪明,而且没有必要。周小妹想起早晨门口马林的样子,那分明是一个离家出走最后走投无路才迷途知返的孩子。而且她周小妹只是一个保姆,马林似乎已经忽略了这样的角色。
我很抱歉。周小妹几次深呼吸,但声音仍然透出一丝惶恐不安来。
你干的很好,我不在的时候。马林眼睛盯着自己的手点点头,你头发染成了黄色。
是的。
很好看。
周小妹开心地笑起来。她觉得如果说在窗台上放一盆仙人掌带有某种隐晦的妒忌或怨恨,那么把头发染黄却绝对没有丝毫的暗示或类似于刺激的挑拨。她现在已经自以为理解当初放仙人掌的心理了,或许,那本就是不经推敲的,她自己因此也不愿深究。
周小妹慢慢觉得有股柔情在自己心里荡漾开来,她承认这些天里坐在阳台上看着天空流动的浮云,院子里时开时落的花朵,以及记忆里那畅快的叫喊,她想起了马林。这是纯洁美好的,周小妹认为,人总是免不了需要在最近的人群中寻找一些东西。在一个夜里,她梦里被家乡棉花绽开棉壳哔剥作响的动静惊醒时,却发现自己喃喃叫着的是马林的名字。
现在,她更想走过去抚摸一下马林的头。她甚至觉得,马林其实更像她的孩子。
这些天我是想走了,但因为你又留了下来,说什么都得等你回来,她说,你在外面还好吧?她为自己的语无伦次而懊恼。但马林的态度更让她惊愕了。
马林回来后第一次直视她,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那好吧,现在,一切照旧,他说,请切记我跟你强调的那三点,别问我问题。然后他扔下筷子走进自己卧室去了。而周小妹还在组织语言,准备用切身体会和他谈一下对他孤独的理解。
确实一切依旧。马林又恢复了以前冷漠的样子,他又仿佛只是把自己置于冰冷的地窖里,似乎这样可以抵抗某种不良情绪。这样的状态已经影响了周小妹,但周小妹不愿承认,自己的所有努力全部付之东流,她觉得,既然她没有目的,又何必在乎什么结果。
事实情况不是这样。一个上午,马林外出,周小妹又不知在怎样心理的驱使下,推开了马林卧室的门。周小妹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逆反心理,所有的理由都解释不通,如果非要一个借口,那就是她非常想知道独眼女人说的以前女主人长得怎么样。她似乎对那个女人有那么一点莫名的抹之不去的恨意。
当时,站在卧室门口的周小妹惊呆了。满屋的照片,墙上地上连天花板上都有,都是同一个女人的,无疑她就是前女主人。她淡淡的黄头发,多数时候喜欢扎起来,并系上一个紫蝴蝶。周小妹发现,她确实朴素淡雅。周小妹还发现,自己确实像她。
天越来越冷了,终于一场雪下了起来。院子里一片洁白宁静。周小妹觉得自己不能再迟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