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铁未知可否地耸耸肩。他冷眼瞄着李桃,似乎在猜度这句问话的动机。寒冷的冬夜里,室内的空气也沉闷得让人窒息。良久,马铁才说,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在海里泡了二十多个小时了。你现在就可以把车开回家。交警在高速公路上巡逻时发现了这辆车,怀疑有人落水,出动了渔船,甚至最后调集了海军,才在五里外的海面上发现了苏局长。
李桃懵懵懂懂地重复说,二十多个小时。
马铁目光中始终潜藏着若有似无的犀利,让李桃又想起刚才梦中浸没她膝盖的凛冽刺骨的洪水,他说,坦白说,我并不认为你有嫌疑,我们已调查过,你们夫妻感情虽不如火如荼——请原谅我用这个不太合适的字眼,但还可以是吧?毕竟中间分居了三年多。
李桃不适应这种话里藏刀的诘问方式,像把她剥得体无完肤地抛到人潮如流的大街上。但她无话可说,因为不论它隐藏了多少玄机和试探的疑惑,那都是现实。在聚光灯下她的目光显得呆滞但又凝重。
马铁含义不明地轻笑起来说,也许你还能告诉我们些什么。
李桃含糊不清地说,两天来,我给他打过十几次电话,从周五晚上开始。
马铁并非首肯地兀自点头,十几个电话。
李桃说,是的,一开始还可以接通,但没人接听,后来就打不通了。你们可以去翻他的手机。
马铁又只是点头。他的半谢顶的头颅在聚光灯的阴影里闪着令人头晕目眩的幽灵般的光芒,像一只饥饿的老鼠贼溜溜的眼睛。
李桃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滑稽,她,一个即将可能丧失丈夫的人,却在这里受到礼貌却满设陷阱的盘问。这一刻,她的神智突然清醒起来,她想起了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状态。
但马铁抢先发话了,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李桃轻蔑地顶撞说,报警?周五下午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晚上饭局后直接去望湖县,我知道他去干什么,那里有他几个牌友,他已经半年多周末没回过家了。手机没电了也有可能。我为什么要报警?让你们去抓他?他死不死都没什么的。你不是调查过吗?从他来颖湖市开始,我们就淡了。
马铁突然想起把手边一杯早已倒好的水递给李桃。他摆出一副理解的善意笑脸,轻柔地说——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语气里透出的显而易见的虚假,你不慌激动,苏局长作为处级干部,我们必须对他负责,这也是对国家负责。我们还听到了其他一些风声,这样说你可能不理解,但我们不能透露太多。再说,小赌怡情,也不见得是坏事。
李桃缓慢地喝了几口水说,你是想说小赌对不和睦的家庭不是坏事?然后,她就给期待更多言语的马铁抛出一个僵硬的侧面。
马铁把手中的笔不停地顿在文件夹上,听上去像一个极有耐心地企图用小刀凿穿铜墙铁壁的越狱犯。最后,他看看表——明显已经超过一般嫌疑犯可以承受心理压力的时间跨度了,迫不得已地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推断,苏局长是因为赌债被逼自杀或者被追杀。他在家里接到过要债的电话吗,或者,你控制了他的全部经济,他没有支配权,只好借债赌博,后来债台高筑不能脱身?他的赌友,你应该略知一二。
李桃笑起来说,悉听尊便,这是你们的推论。其他一切无可奉告。现在,我要领车去看看我的丈夫。她加重语气说,我不能再耽误,他可能已经死去。
李桃在出来的街口遇见了市安监局的牛局长。牛大江已老相毕露,深夜里颤颤巍巍行走的样子更像一只有血有肉的骷髅。他看清前方的李桃后激动不已,快速奔过来,哆嗦着长时间握着她的手——给李桃的感觉像是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企图把她拖入另一个世界,嘴唇抖动半天才发出声音说,小李,节哀啊。不,你瞧我这张老嘴,小苏肯定会没事的,我刚才去医院了,医生都说有苏醒的可能,那医生给我母亲治过,阎王爷都恨他,他说可能就是可能。
李桃有些感动。她其实对牛大江一直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恨。多年前,若不是他置底下人不顾,为了杜绝可能引发的内讧而非要从省里要人,那么苏武就不用来颖湖市,她就不用和他分离,更不用舍弃省城的工作跑来颖湖与苏武相聚后,却突然发现自己的丈夫已不是三年前的那个柔情、热切的男人了。她记起那阵子自己有几次实在忍受不了苏武的冷漠时想到安监局去闹。但现在,她只是微笑着朝牛大江点点头,挤出一丝感激的表情。
牛大江觉察出了什么,毕竟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四十多年的人,他眼里老狐狸一般狡黠的光芒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后,又神情凝重地劝慰道,小苏命大,前些年那场执行纠纷你还记得吧,身中六刀还不是活过来了。还有,牛大江似有所指地说,小李,这是关键时刻,不仅关系小苏生死,也关系到他的名誉。你要成熟。不能乱讲话。老谋深算的牛大江刚住口就立即话锋一转说,我已经给广电局杨局长打过招呼,这事一定不能报道。
李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在公安局接待室里,马铁给牛大江倒茶递烟。烟雾缭绕中,牛大江一脸萧然。马铁又把手中的笔不停地顿在文件夹上,突然看见牛大江在瞪视着他,赶紧放下,蠕动着嘴唇小心翼翼地酝酿着话语,但终究没有开口。
牛大江刚一动嘴唇,马铁立即抢先说,我们郑局长马上到,刚才打电话他说已经在半路了。看着牛大江又早已紧闭得严丝合缝的嘴唇,一丝懊悔的表情在他脸上微妙的漫不经心的不动声色的蔓延开来。
他突然以毫无所指的口吻说,苏局长以前是你的下属。刚才李桃说,他最近有点嗜赌。我们目前还不能判断这和案件有没有、有多大关系。
牛大江认真地审视了马铁几眼。他的眼光在深夜里看来像秋天的松果,高居枝头,黝黑、层层设防又层层探头探脑。他轻飘飘地说,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知道为什么把他从省里要过来你就不会有这种龌龊的想法了,原谅我这么说,我找不到更适合直抒胸臆的词汇,即使面对你们的郑局长,我仍然是这席话,为国家工作这么多年,我容忍不了一丝一毫欺骗、戕害国家的行为,同样忍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对国家干部的玷污。如果你还知道为什么苏武离开安监局你就更觉得那些想法是带有多大的侮辱性了。
马铁静静地拭目以待,他知道缺口一旦打开,最好的策略就是一语不发,静候缺口自动扩大。
牛大江沉着且不无蔑视意味地说,你不可能注意到,你在乎的只是你想象中的诸多可能性,越离奇越好,这方面你们和那群混账记者一样,只要不影响你最终破案即可。小苏曾身中六刀。就在望湖县。弗洛伊制衣厂的厂房内。当时我们已经对它进行了查封,这个厂没有任何安保措施,排污也严重超标。我们联合了公安、消防、环保等部门一起查封的。但谁都知道,那个厂长是个二进宫的主,天不怕地不怕,照旧经营。没人敢动他。小苏几次提起这事,都被我摁住了,我告诉他正向上级汇报,上级正在想万全之策。直至有一天,在弗洛伊制衣厂排污区域内的一村居民集体中毒之后,那件事当时影响非常大,小苏再也坐不住了。我早晨来上班的时候,看到了小苏的字条,非常简短,他说身为人民公仆,现在就要不顾一切制止此类恶性事件的再度发生。他单枪匹马冲进了厂长办公室。而后身中六刀被抬进医院。你可千万不要认为他缺乏工作方法。当已经有那么多的民众倒下去了,就像抗战时日本鬼子都已经冲到眼前了,要方法有什么用,只能死拼了。小伙子,你当过兵吧。小苏是个有血性的男人,他只听任责任的驱使。
自然,那个二进宫的主又被逮了起来,我们总需要血的代价,总是耐心地等待着最坏的结果出现才迟迟作出反应。我还深深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早晨,那家伙坐在警车的铁窗里朝被抬出来的小苏声嘶力竭地大吼,他绝不放过他。他被判了六年。今年秋天刚放出来。我早警告过小苏,不可再独自一人去望湖县,那家伙在当地消息灵通,手眼通天。小苏恢复后,我满心内疚,同时也知道他这样刚烈的个性在局里不可长呆,后来就推荐他去了工商局。
马铁长时间摆出一副赞许的表情,在确认牛大江已经对他的赞许表示赞许之后,用一种恭敬的口吻说,依牛局长的意思,那我们是不是该暂且定性为肆意报复侵害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的案件。
牛大江毫不顾忌马铁尊严地大笑起来,说,我只是跟你讲个小苏的轶事而已。这得你们郑局才能定性。我把他领来颖湖就得对他负责到底,即使他死了,我也要让他入土为安,如果你们郑局最后跟我说,我刚才的说法真是事实,那么小苏就应该是个烈士。你们郑局以前是个军人,他会理解的。赌博这回事嘛,我从没看到小苏有这爱好。
即使牛大江给广电局杨局长打过招呼也没用,新闻总会像石头缝里的小草一样坚强地挺拔出来。这天早上,颖湖论坛上的一个帖子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标题是:颖湖市工商局长苏武跳海自杀。内容如下:
市工商局长苏武,现年四十好几,无儿无女,有一妻,感情看似不太亲密,并不如胶似漆,就是分开两个月也不想对方一下的那种吧。情人有几不知。妻无工作。苏武于昨晨三点时分跳海,初步判断为自杀,具体原因我们伟大的公安局正在调查中。(颖湖人民报,记者大江东去)
这个时代奇怪的特征之一就是人们对诗人的自杀置若罔闻甚至嗤之以鼻,但对一个炙手可热岗位的官员自杀却兴趣盎然,并且兴趣会紧随一波又一波谜底的揭开而扶摇直上。
既然发帖者已未经考证地将苏武的“死”定性为自杀,那么众人也乐于接受这样的前提设定了。毫不讳言地说,人们甚至从中获得了几许从众心理的快感。于是,一切随之而来的讨论势必围绕苏武自杀的原因展开。
半天时间不到,众网友,以及大街小巷的出租司机、商贩、洗浴场所的服务员们对此事就形成了一致定论。苏武绝对与现在正在查办的望湖县贪污受贿窝案有关,显属畏罪自杀。望湖窝案已查出四十七名副科级以上官员,那里的行政机构已然完全瘫痪了,各个机关的工作人员上班除掉喝茶看报纸,只剩下人心惶惶了。每个人都精心数点、盘算着自己与那些已经进去的官员的交往和交情,既惧怕自己被咬出来,又担心得罪过的某些人无中生有的报复。
开始有传言说望湖县工商局的王局长从苏武手下下去时,曾给他送去三十万的现金。他夜里去苏武家三次都被拒之门外,后来把钱直接打入苏武新西兰的账户上。本来是另有安排,现在被撬掉的那人已经去了省工商局,早有计划清查苏武的一切问题了。
又有传言说,苏武的私家车不是自己买的,是望湖县一家机械工程公司老总借给他开的,虽名曰借,其实就是送,而且给苏武办了一张两万元的油卡。
又有传言说,四十七人中有十三人已把苏武供出来,卖官贪贿,罪大恶极,杀十三次都不为过。
又有传言说,苏武小舅子在望湖县开了一家酒吧,嫖赌俱全,前阵子杀了一个不服命的卖淫女,东窗事发,被抓了进去,供出苏武来,说他在酒吧里也有股份。
……
总之,众说纷纭。虽然传言许多自相矛盾,但人们乐于一概接受并盲目相信。说到底,这符合普通百姓心目中官员的定位和下场,也一定意义上切合了他们无稽报复又言不由衷的心态。他们心满意足地享受着这种胡乱猜想所带来或衍生的精神愉悦。
继传言往下发展的必然趋势是寻找相关的经得起推敲的证据。这符合众人心理的实际需要,因为这样,人们就可以亲手将一些官员从道德的神坛上拉下马来了。纵然有人记得,但在群情激愤之下再没有谁愿意提及几年前颖湖市各媒体曾铺天盖地宣传过的苏武独闯虎穴,只为一方百姓求一潭活水的英雄事迹了。
网络是个奇妙无比的东西,它至少让一切隐私变成了人们面前毫无隐性可言的笑料。几乎是作为祭奠的形式,众人开始对苏武展开人肉搜索,想贴几张他的照片到论坛上,却不小心又发现了以下事实。
根据颖湖晚报上的一张照片,经技术处理放大后可以确认,苏武抽的烟是一百八一包,这显然与苏武的收入及李桃没有工作的现状不相适应。
苏武的工商银行信用卡曾于一年前的某个冬夜在神你洗浴中心一次性刷过六百八十元。这么多钱当然不可能只是洗个澡。
苏武手上的戒指和李桃的耳环都是法国货,价格惊人。
李桃的貂皮大衣是俄罗斯产的,据说价值一万四千元。
苏武两年内出国五趟。
……
这一切自然让人大叫快活,但都还抵不上一位“死鱼鱼”网友所作出的精心归纳。根据“死鱼鱼”在诸多照片中圈出的红线足可以看出两点,苏武无论在视察时还是开会中,眼神总是若有似无地睥向女服务员高耸的胸部(死鱼鱼在苏武眼睛与女服务员高耸胸部之间勾勒的红色曲线充满诱惑力,同时她还在一张照片上用极其精密严谨的曲线圈出李桃的,并配上文字说明李桃的胸部像飞机场,这无疑切合了婚后男人患得患失的审美趣味)。另外,在苏武出席会议的八成照片中,他的右侧都出现了一个喜欢紫色衣服的年轻女人。
一经提醒,紫衣女人的全部信息马上又经人肉搜索被呈供到论坛上。她是苏武的助理,年仅二十七岁,北京某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美貌妖娆,喜欢罗仕龙牌香水,喜欢去易秀堂做头发,喜欢流蝶牌内衣,是苏武家乡人,毕业未经招考,就直接进了颖湖市工商局,又没经任何锻炼和选拔程序就成了苏武的秘书,直至成为现在的助理。
人们至此显然已把苏武视为一个普通的男性,将自己身为男人的嗜好理所当然地强加到他的头上,也无所谓于判断的要旨已经偏离先前的轨道。不无卑劣地说,这就像人们欣赏黄片的快感一样,即使男主角不是自己。
公安部门一开始十分镇定,只是假装着什么都不信,但当苏武助理瑶红出现后,他们也坐不住了。
瑶红是第二天下午被传唤进询问室的。
冬天下午三四点的阳光徜徉进室内,没有温度地在泛黄的地板上流动着,以惨白的形态昭示着迟暮气息。马铁在这样令人恍惚的光线中一语不发,自以为是地拿捏着审问的节奏。
正当他觉得已经有些窒息,空气已从密封罐一般的室内逐渐逃逸出去,无奈地准备开口打破沉默的时候,却不料他的对手先发话了。
你找我来干什么?你认为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们本来定在下周日结婚,现在一切都被他们、被你给搅了。我们恋爱了六年,现在他却相信你们说的不是捕风捉影。是的,还有你们那么多昭然若揭的照片为证。
马铁兴趣索然地说,如果给你的生活带来不便,我十二万分抱歉。我只是例行公事,上午通知你的电话已经讲过,我觉得没有必要再重复。可能还得提醒你,那些照片是他们搜罗出来的,说什么也不是虚构吧,而且与我无关。
瑶红突然激愤起来的表情一时还不见恢复,但语气已经不自觉消沉下来,她像跋涉百里长路一样疲惫显露于表,接连叹了几口气说,如果苏武死了,我也会很伤心,我不否认,我曾以跟随他左右为人生快乐,他曾经赏识过我。但正如今天上午李桃来找我时我跟她讲的那样,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至多我们只可以说,那只是一个少女对一个已婚男人的心结,不值得追究,也无伤大雅,不是吗,毕竟一切都没发生。至少李桃对这点是不反对的,她同为女人。而你,总不至于怀疑我出于可笑的情感动因杀害了苏武吧。
马铁想逐渐回归到习惯的角色中来,开始不动声色慢悠悠地说,我没这么说……可能不至于。我只是想问,你跟他在一起时,有没有听到他接过一些反常的电话,或者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瑶红放肆地笑起来,好一阵子,眼里逐渐泛出泪花。她嗓音沙哑地说,在一起?白天苏武的电话都是我接的,没什么反常,晚上么,你得问李桃。
马铁以惯有的策略低头用笔在文件夹上不停划拉,突然抬头闷声问,从周五晚上到周六早晨你在干什么?
瑶红说,和我男友在一起,这个称呼现在看来应该是一辈子的了,我们在海边拍婚纱照,两个摄影师是情缘百合影楼的。稍晚点,我们去吃饭喝酒,再去大唐茶楼,然后我们回家,爱爱,三次,在我男友新房里。还有什么,你赶快问吧,晚上我就要回北京了。
马铁说,一个人。
瑶红说,是的。他说银行不许他辞职。我理解他。就像李桃今天上午理解我一样。
马铁说,什么。
瑶红说,真感情经不起现实的折腾。远走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了。六年,你说他为什么不信我。如果你是他,你信吗?
马铁愣了一下,先是缓慢点头,然后又是急促地摇了下头,接着抿嘴轻笑起来。
案件在第二天晚上又出现了新的转机,随同苏武一同落水的手机终于修好了。现在,马铁把玩着这个也曾被诸多网友诟病过于昂贵的手机,除掉发现李桃十几个电话外,一些短信让他兴奋不已。
在周小妹的杂货店里,马铁翘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坐在二手紫皮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眼前惶恐不安的身着紫衣的中年女人。她虽然全身都是低档货,但打扮妖艳,一绺橙黄的头发斜挂在右耳侧,其余的头发则茂密黝黑柔顺,平直而仪态万方地顺着脑后铺展在肩头。
在这个夜里,透过轻柔、模糊而浅红的光线看过去,马铁心里有种莫名的涌动。所有男人对某一类女人都会产生这种类似的观感。但细眼看去,她的皮肤已经显得粗糙,脸庞已经像缓缓的山路,此处突起一个小包,彼处洼下一个小坑,可能由于长年经营小杂货店的缘故,她所接触的人群已经让她神情恶俗不堪,从其上已经看不出一丁点女人动人心魄的修养来了。这已和手机短信里照片上的她判若两人。那里的她年轻、妩媚、眼神勾人,匍匐在苏武身上的胴体肆意鼓荡着一种无处不在的青春、纯洁而淫荡的气息。
马铁在这样的小市民面前,终于找回了几日来久违的警察感觉。他表情淡然,语气中却透着一股严厉逼问,你都知道了。
周小妹惶然说,是的,苏武自杀了。
马铁问,你为什么认为是自杀。
周小妹说,他们都那样说的。
马铁说,他们说的不算。据我们了解,你以前在颖湖宾馆干过服务员,三年。
周小妹说,是的,三年。
马铁说,正好是苏武从省里下来的那三年,那时,他只身一人来颖湖,市里便在颖湖宾馆给他安排了个单间。
周小妹沉默。
马铁问,那三年发生了什么.
沉默。
马铁说,不说是没用的,苏武的手机现在在我们手里。
沉默。
突然,周小妹咆哮起来,都知道你还来问我干什么?我恨他。我承认,一开始我是爱他的。那时我年轻,喜欢那种有学识有修养有风度的男人。他也有地位,符合我的人生理想。我只是一个服务员,直接说吧,我能付出给他的只有我的身体,这是我唯一的资本。但我想感化他,我想让他明白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也可以感天动地地去爱他,为他我什么都可以做。这还不够吗,我什么都做了。但我发现什么学识修养风度都是假的,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我只是工具,填补他空虚的工具,泄欲的工具。我被自己骗了。我承认一开始自己想法也不纯粹。但我不是玩,我想他能娶我,他能给我美好的下半辈子。
马铁无语,用鼓励的眼神优柔地看着周小妹。
周小妹的情绪依然高亢,你们认为我杀了他?我早对他,对所有的男人嗤之以鼻了,对他们不屑一顾了。我不会再傻到把自己搭进去。
马铁嘘笑起来,对她话里刻意的攻击置若罔闻,一字一句地说,可你弟弟也是个男人。那顶多是苏局长的作风问题,与本案关涉不大,也许我们该这样推测。但我在手机里不仅看到图片,你当然知道,还看到你要挟的短信,这也许才是你的主要目的。你弟弟也是二进宫的。
周小妹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反唇相讥道,作风问题,你轻飘飘定义的四个字毁的是一个女人的一辈子,我站在你面前,你看得出我已变成什么样子了。他残害的不仅是我,还有我对幸福的所有向往。呵,作风。你们不是查吗,我可以举报。我这个杂货店本来开不了的,都是苏武打通关系,现在我还没有执照,也没有交任何税费呢,这是不是以权谋私。
马铁不耐烦地咳嗽几声,加重语气严肃地提醒道,说说你弟弟。你为什么要挟苏武,没成功你打算怎么办?
周小妹狂放地笑起来——马铁近来已经十分厌烦又惧怕女人的这种笑,当然他还来不及作些总结并找到应付的办法。我不认为是要挟,她说,是谈判,是要求回报,至多可以说成奢求吧。你以为我真傻到和对苏武说的那样,把照片挂到网上或者交给记者,苏武从不认为我做得出,所以他敢不答应我任何事情。这种事吃亏的只是女人,我已经活得很不好了。我只有对他的恨,但我不能再让自己因为他又活不下去。我弟弟二进宫,出来开个摩托车销售点,他想务正业了,可惜娶个老婆不争气,非要销售假冒产品好赚大钱,工商来查了,要罚款50万,这无异于逼我弟弟再次犯罪。我得找苏武想想办法,我只能找他,但我不想跟他好好谈,我恨他,我只想逼他。
马铁问,他答应了吗?
周小妹说,我该怎么回答你呢。如果我说他答应了,你们就抓他,我一定这样说。
马铁问,你周五晚上到周六早晨在哪里?
周小妹说,去相一次毫无意义的亲,不会有结果,但总算糊弄了一晚上的时间,也算是给自己添加点生活情趣吧,我还可以为此稍稍那么打扮一下自己,我还做了一下头发。我还假装很有感觉地聊了一夜。
马铁说,你没想到要杀他?
周小妹说,以前想过。但我现在已经不爱他了,杀他干吗?
马铁说,为了你弟弟呢。
周小妹说,因为他的50万?你会吗?
第三天上午,深冬的天空阳光灿烂,给尘世间的一切都抹上了一层柔和、感性的色彩。大街小巷里车水马龙,汹涌的人流写就着这个世界一成不变的喧腾浮华。人们已经不再惦记三天前的夜里在深海中挣扎的苏武了。
颖湖第一医院608病房的窗台上阳光欢欣地跳跃着,富有爱意地抚摸着一盆寂然开放的紫罗兰。交通局陈局长来看望苏武,这也是日常工作内容之一,不附带任何感情,和例行公事地吊唁一个昔日同事一样。
陈局长露出怅然的神情耐心地观看着病床上眼睛紧闭、头脸都插满白色管子的苏武,以一种低沉而伤感的音调极富领导意味地吩咐周边的医护人员如何加强护理,不可让国家丧失一位好干部。
突然,他看见,苏武睁开眼来,并朝他笑。陈局长惊吓得第一反应就是往后退,仿佛吊唁过程中突然看见被吊唁的对象复活一样。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苏武已朝他破口大骂了,老陈,我操你娘个毬的,你就不能把那地方弄安全点,他奶奶的,你至少也要在桥上弄个厕所什么的吧。老子找了许久才找到那么个地方,稍微能遮挡点好撒尿,站在栏杆上,冷风一吹,老子就掉下去了。老子好了后,一定要灌死你狗娘养的。
据苏武主治医生向马铁交待,当他在急救室里给浑身透湿的苏武剪开衣服准备抢救时,确实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苏武的裤链是拉开的。
马铁认为这种说法即使可信,根据前期调查,也仍然存在许多疑点。但上司郑局长严词厉色地告诫他,市里交待了,此事到此为止。然后又带有抚慰意味地说,这已是最好的解释了,苏武是聪明的。
无论如何,苏武在颖湖市呆不下去了。他和李桃要一起再回省城,来向牛大江告别。牛大江把李桃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小李,小苏仍然是个大有政治前途的人。李桃的心里充满鄙夷,他的政治前途给她带来的都是什么。牛大江又说,你不会责怪小苏吧。李桃脸上荡漾着一种凄然的笑容说,没什么好责怪的,这都是生活。我以前是个孤儿,少年时洪水冲垮了整个家,可以说是我妈妈和弟弟一起把爸爸拉到洪水里去的,他们一起淹死了。虽然她们以前也不幸福,但我爸最后还是愿意去救妈妈和弟弟。他站在屋顶上,焦虑而精心地连结着麻绳,想把一头系在树上,一头系在腰上,然后下水把她们捞上来。他们给我留下了空白一片令人无比惊恐的生活。我靠自己努力才上了大学,举目无亲,在大学里认识苏武,直到今天。他曾经给了我很多美好的东西。我考虑了三年,最终还是舍弃省城工作来颖湖找他。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吧。我对男人们看中的政治前途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我现在除掉苏武,还有什么呢。
牛大江似乎对这席话里的寓意不以为然,但还是略表赞许地点头笑起来,右手轻轻拍打着李桃的肩膀。
李桃将要离开时,又转头说,只可惜了瑶红和周小妹。
牛大江想说什么,最终又闭上嘴,只是朝她有力地挥挥手。
半个月过去,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之后,一天上午,交通局陈局长的办公室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自我介绍道,我是一名下岗工人。下岗三年,干过不少行当,还上过访,但都活得不好。不过最近我发现了一个肯定来钱的买卖,你们为民造福,得帮我。
陈局长颇以人民公仆的身份为傲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此人说,苏局长落水的地方,那里是一座长桥,十三公里,桥上没有服务站,没有小卖部,也没有厕所。我以前还做过渔民,靠摆渡为生,可是你们又把桥建起来了,我又没了养家糊口的饭碗。苏局长选择方便的地方真好,是桥面最宽的位置。南侧——就是苏局长站立的桥面凸出的栏杆边,能停十几辆车,左右都有桥墩遮挡着,很安全,也不影响通行。我想啊,陈局长,在那里设立一个跳海站,专供有钱和有闲人消遣,当然主要客户群是那些胆量大的年轻人。我会在下面的海面上兜一张大网,鼓励人们往下跳,跳一次只收五十块钱,我们负责捞人。当然每次都交保险的。
宣传标语我都想好了:局长跳海,死而复生,你还怕什么?或者,此处神灵护佑,你还在等什么?或者,跳吧孩子们,飞吧孩子们,上帝我在底下托着你们呢。陈局长,我们其实是不迷信的,神灵其实管鸟用啊,但我们底下不是有一张大网嘛。我向你保证所有人都能准确无误地跳到我足够大的渔网里就是了。那样确实刺激是吧,比蹦极一点都不差。你们去完全免费。我也可以再次体验身为渔民的快感了,当然这是玩笑。如果经营得好,我还打算在海面上建几个凉亭、茶楼、棋牌室,甚至海浴休闲场所什么的。这就更需要你们的支持了。你们得为我的生存考虑,我想出这个来很不容易的,说什么也要批准了。
陈局长思虑半天,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在来人焦灼的期待眼光中,吞吞吐吐地说,我们会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