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家村人已彻底忘却七家山的山脊上曾经奔跑过那个面带菜色、神情凝重又忧郁的少年,黄泥坝上的那棵枣树也早已随同一位冒雨插秧的妇女被雷电劈死多年之后,七家村与外界唯一通道的石板路上缓缓走来一个人。这是个初秋的黄昏,数不清的蜻蜓扇动着翅膀毫无规则地低垂在天幕里,刚被最后一场暴雨清洗得一尘不染的尘世间充溢着一种回光返照的幻美,弱风摩擦着空气发出的沙沙声仿佛黑夜悄悄潜入的脚步。一些尚在扬谷场上忙碌的人们看着那个身影由小逐渐放大,似乎越来越清晰,实际上却越来越模糊。他面容肮脏,蓬松的头发像凌乱的稻桩一样倒挂在头顶,一直淹没到他的颈部,用碎布拼凑起来的衣服也会比他身上披挂的帆布袋似的褴褛衣裳更能蔽体。人们在终于相互确认那是一个瘸子后不久,便得出他还是一个标准的流浪汉的印象,即使相隔很远,也能闻到他身上浓烈而刺鼻的酸臭味。
流浪汉缓慢地走进七家村的深处,在已推倒多年的那棵杏树的位置停驻了半天,而后歪头看着旁边矗立的半新的青砖黑瓦房子,他长时间地保持着这个艰难的姿势,以致跟在他身后十几步远的孩子们都怀疑他睡着了。夜色残忍地把一切光亮都抹杀之后,他才向村外走去,钻进一间弃之不用的小木屋里。
尽管从当晚起就一直有善良的村人给他送去被褥和饭食,但直到两天后,人们才充满疑惑地相互求证后得出一个不敢确定的结论,这位跛足流浪汉好像是八年不曾归村的王肃。
但人们无法更进一步考证。当几天后小木屋顶部的烟囱也冒出炊烟,它就以冷酷无情的闭门方式拒绝了任何形式和情绪的来访。所有的白天,它无一例外地保持着没有丝毫人间烟火的迹象,偶尔的夜晚,一些纳凉的人们会看到在吱呀的门声之后一拐一瘸地走出一个黑影,去就近的柴垛上扒拉一些柴火,或者去池塘里提一桶水。人们近距离一睹其真容的惟一可能,不过是这团黑影会在某些夜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些村人的门口,一言不发端着布袋,在人们了解他的意图并将米和菜倒入的过程中,他从未回答过任何人的任何问题。
这间小木屋乃王和平所建,是王肃奶奶生前的最后庇身之所。这位在文革初期红极一时的老人七十六岁的生日那天突然精神失常。白天时她的呼噜会响彻整个村庄,而夜里她高亢清越的歌声或者哭泣又似乎瞬间就能将七家村拉入一种鬼魅般的世界里。她会口齿清晰地对每位登门拜访者诉说她想象中遭受的形形色色的各种噩运。如果说这一切王和平和七家村人都还能忍受,那么老人的受虐倾向却让整个王氏家族顿觉脸上无关,她不仅在屋里大呼小叫地说些让最喜欢讲荤段子的人也面红耳赤的话,还会在一些难得清醒的白天冲破家人的层层阻挡,赤身裸体地漫游在七家山的各个角落里。
王家人在祠堂里商讨的结果,是王和平在村外建一间小木屋,将老人锁进去。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说,这事已关乎家族声誉,所以应由每户轮流给老妇人送饭送水,至于其他,一切听任自便,直到那一天到来。多年后,王肃在最后的时光中,回首这段往事时,反复强调一个事实:那时,几乎每天夜里,王和平牵着他长久沉默地站立在小木屋的窗前,侧耳倾听里面传出的一切细微动静,在手电筒泛出的昏昧光线中,他分明看到,王和平肃穆而冷漠的表情底下,特别是那双微睁而浑浊的眸子里,充满了自责与惶恐。
老妇人的夜半歌声没再持续多久,在她死亡之前的头天夜里,突然变得神志清醒,她用多年前面对台下万千群情激愤的听众演讲一般的声调留下了此生唯一的遗言:小木屋不可焚毁,她飘游在外,说不定哪天总会回来歇上一脚。
正是这份遗言让离村八年的王肃不至于露宿村头,也可以说,是老妇人未卜先知地代替七家村以此种方式再次接纳了他。八年里,小木屋的周围又建造起许多小巧玲珑的坯房,成为七家村人偶尔烧香还愿的地落。他们迷信的寄托物在文革的潮流中用自己的双手销毁殆尽,现在却又不知觉地以小木屋为中心诚恳又愚昧地塑造起她们心目中得罪不起需要顶礼膜拜的各路鬼神。渐渐地,小木屋在香烛的烟雾缭绕和各色旗幡的迎风招展之中,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气息。偶尔,在某个白天,虔诚又战战兢兢路过的七家村人会发现,小木屋前不知谁在头天夜里也供上了香烛,插上了旗幡,只是供品已经消失不见了。
自人们开始传言,流浪汉王肃似乎已被老妇人的游魂附体后,基于王肃八年生死未卜,因七家村重新分配地基而占有当年王和平的地皮并重新建造起青砖黑瓦房的村民戊更是终日惴惴不安,他曾多次找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商量处理办法。但这一切担忧却又随着一个陌生女人的突然到来而立即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