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奔江子是我和林凌商量了几个小时才确定下来的。林凌的理由不下十种,其实归纳起来也只有两条,一是我们曾经帮助过他,二是他老实。林凌着重强调的是第二点,由此可知林凌对我众多朋友并不信任。其实说我们帮助过江子并不准确,帮助他的是林凌,在我还春风得意的时候,我从未正视过江子这类人,并且对林凌满心向善的态度感到厌烦。在林凌招待前来探亲似的江子时,我总是借故不参与他们的饭局,也不算借故,那时只要我愿意,每天中午和晚上我都要辗转在数不清的饭局之间,我和数不清的男人称兄道弟,彼此拍着肩膀,长时间满目深情而豪爽地握着手。转身离开时,我连他们的面容甚至姓氏都马上就忘了。身为嘉城实业集团的总裁,我每天在忙得不亦乐乎之中享受着下属、客户特别是那些公关小姐们嗲声嗲气的恭维。我慵懒地坐在富丽堂皇的包厢正中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剔着牙,眯着眼睛看着他们或精彩或拙劣的表演。在我兴致被他们激发起来的时候,志得意满地赏他们一口饭吃。
我曾直接诋毁林凌的善心并不纯粹。林凌在我嘲讽的笑意中并不否认,而是生硬而顶撞地质问我,这有什么不对。我们给了让江子生活好起来的机会,他理应感激我们,我们日后如果落难时,他会给我们提供一个托庇之所,这有什么不好。你千万不要傻到认为善心就要完全发自肺腑,把自己唯一的一口饭也送给别人吃。林凌还攻击我说,如果我那么追求善心的纯粹,看着江子赤着胳膊满身是汗咬着牙卖力地驮着满车的破烂和他白发苍苍的干瘦得跟骷髅没差别的老母亲穿过一个又一个路口时,干脆把总裁的位置送给江子算了,那才是彻底的纯粹,还有我千万也不可傻到相信那群混蛋,他们现在即使不是绊脚石也是虚情假意利益驱使下阿谀奉承的石头,某一天势必即使不成为落井石也会成为冻得和死橛子没两样的尖利的摸上去就割手流血的石头。或许正因此,林凌对我的那些朋友总是以混蛋甲、混蛋乙称呼,当我的朋友越来越多,遍布各行各业,十二个时辰二十六个字母都不足以囊括的时候,林凌又开始像交通部长一样,编车码似的给他们编号。林凌日常对他们的称呼就是这些编号,而且并非一成不变,某段时间林凌对谁最看不顺眼认为谁最不可信,就将其提到首位,如现在唐道德即是混蛋奸商甲A001。
林凌知道盛极必衰势必到来,但和我一样没料会这么快,令人猝不及防。2007年底,我就感到自己一下跳到了风口浪尖上,旗下公司经营的纺织品开始滞销,原本主要的客户源,那些欧洲的白毛与黑鬼开始不由分说地退单,前期的款项也无法收回。我派了专人甚至请了专业的债务纠纷公司前去追讨,依然一毛未得。据带回来的可靠消息说,其中一个以前谈吐风雅一口流利中国话的有贵族风度的美国老商人现在正流落街头,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他时,却不敢相认,那时老头正在垃圾桶旁找东西吃。他们看了老头半天,又掂量着手里那塞满合同和对账单的沉甸甸的公文包实在无话可说,老头看着这些中国人马上就明白了来意,摇晃着手里刚扒拉出来的半截香肠也无话可说。最后他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用依然流利的中国话说了一声对不起。我问,老家伙有没有脸红。他们思索了半天说,那老东西脸上除掉皱纹已经看不出别的了。
这不过是最夸张的一个例子罢了。集团最吃紧的是财务部门,我甚至已把那些五大三粗的要债专业人士高薪聘为公司员工,另设一个男性公关科。我开始几乎每天都和他们朝夕相处。但五大三粗在恶劣的经济大环境下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没有办法从穷光蛋身上榨出来一分钱来,正如没有办法挽救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一样,因为他和他的亲人、朋友都已经成为穷光蛋了。用一名男公关泄气的话说——他指着地图,用手在北半球左部圈了一个大圈——这里全是穷光蛋了,这些已是穷光蛋的国度。看着我木然又惊愕的表情,他嬉皮笑脸地用手指从地图上划过一条声音刺耳的线,他说,不久,一切将衍生到这里——他的手指对着鸡心的位置——这里也将诞生出数不清的穷光蛋来。没过几天,他们就辞职了。他们的头对我说,方总,我们可能是失业的第一类人了,这仍然是经济主宰一切的社会,靠拳头是为你要不回钱的。
金融危机在第二年春天如期来临,报纸上开始充斥着令人触目惊心的报道和一组组令人惶恐不安的数据。集团公司合作的一些内地企业也像倒桩一样纷纷关门大吉,因此不是货源断绝,就是成了呆账。我这里倒成了避难所,每天来哭苦的人络绎不绝,恳请资助他们度过难关,他们发誓要如待再生父母一样对我感恩。我只是快瘦死的骆驼,我皱紧眉头朝他们扬扬手里的死账本,明言爱莫能助,我自己能否撑得过去都是天定了。他们恳求的方式五花八门无所不用其极,唐道德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我那天嘴松点眉头再深锁点,他就下跪了。他们从我这里一文也没拿走,因为我没有。我又开始像十几年前一样,夹着公文包穿着跑鞋追赶公交车上下班,我卖了三辆车两处房产,我奢望能够借此苟延残喘下去。
看着集团法律顾问呈送上来的合同书,我无法不诅咒这万恶的金融危机。这个世界永远会有人有钱,其实一个硬币也没少,它们就藏在那些乘火打劫往死里杀我价的购房购车族的口袋里。我给那些一筹莫展恳请我的人指明一条道,去银行吧,那里有的是钱。他们在彻底对我失望之后都毫不掩饰对我的嘲讽,有人还满口唾沫地攻击我简直就是一头蠢猪。所有人都被金融危机搞疯了,他们已经不屑于礼貌了。果然没出几天,几家银行同时来查集团公司的帐,他们突然之间变得廉洁无比,对好烟好酒变得毫不动心,临走还警告说,借款必须按时还,而且几处写字楼的按揭已经连续三期违约了,十天之内不还上便直接起诉,申请法院查封拍卖。一个平日相处不错的张科长还略表同情地提醒说,至少你先得把你住所的按揭付上,这些年只顾折腾生意了,你就那么一个住处,封起来让林凌和山山跟你一起露宿街头啊。
骆驼终也有瘫下去的时候,当美国通用公司都轰然倒塌,我就知道自己也无力回天了。集团公司一向视为支柱的钢材产业似乎是一夜之间瓦解了。多天来,我歪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只想两个问题,怎样借钱和如何收手,要债的事情去费尽心机已经毫无意义了。集团公司在法院里有十几个案子,毋庸置疑地胜诉,但钱没见一分回来,承办法官都只是很无奈地安慰我,执行不了,那些人要么失踪了,要么穷得叮当响,即使抄家也抄不出几斗米来了。
林凌建议我赶紧收手,她又给我抛出了一句谶语:垂死挣扎是可悲的,当你为挽救什么伸手推开一扇窗的时候,必然有许多只手侵袭进来。这无疑很有道理,但她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是被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