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蛮被张斐赶出出租屋的第三天清晨,最早起的清洁工发现她吊死在城郊结合处天鹅湖边一棵传说历经五百年沧桑的老槐树上。清洁工有可能是个民间诗人,他对每一个前来观看的人说,“那时,她天鹅绒般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一只冻僵的玉兔,那般让人心生颤栗地怜爱。她一丝不挂。”
七天后,柳蛮安然下葬的当夜,牛街大排档在酝酿了整个秋季的雪意中雾气蒙蒙,像漂游在大海上找不到码头的一叶扁舟。张斐的眼神像失败的化学试验一样向外咝咝逸出酸涩的气体,他看待我们、所有看见看不见的三维空间的恐惧模样仿佛面对即将撞上、毫无躲避可能的礁石。这个专属于张斐的不眠之夜,当他赤身裸体像个受伤的幽灵在空无一物的新房内四处游荡时,无论他在房顶上、在走进黑暗深渊似的走廊入口处,在可以窥视室内一切的法梧树最高的一根枝头,他一定能够像在自然博物馆里面对三十米长的壁画一样,纤毫毕现地看到他几个小时前对杜预和我描绘的事实。
一个穷途末路的、麻脸上横着一条刀疤的男人尾随柳蛮转了三圈天鹅湖之后,当他确信面前的夜色终于在黎明之前凝重得像“一坨溶化了的铅水”(加西亚·马尔克斯语)时,将柳蛮逼到了一个天然陨石的角落里。他心有余悸地乞求说,“你别喊,我只要钱。”柳蛮以鄙夷的神情打发乞丐一样地给了他三百元。刀疤男转身离去的刹那,柳蛮的手机响了。
刀疤男立即警觉地回身,立在不远处倾听柳蛮的对话,在空旷的湖边,一盏探照灯就可以让他无处藏身。如果电话里的男人随便喊来几个警察……也许是凉风习习又遭遇不测,柳蛮一改往日的养尊处优而显得柔情蜜意地嗔怪了张斐几句。刀疤男在公安局交代说,“我感到一种原始的欲望在体内一波高过一波地向外喷涌。其实不对,我当时只是在想,如果也有一个女人在清晨时分嗔怪自己几句该多美好。”他因此选择了做一只与口边食物嬉戏的鲨鱼。
他可怜巴巴地说,“你看,三百不够。”
柳蛮勉力维持着时尚女编导颐指气使的习性,凶恶地说,“银行卡你要不要?我给你密码。”
“不要。”刀疤男鬼魅地笑起来。湖面上传来清脆的结冰声。“我只要现金。”他作了一个绅士般的邀请姿势。“也许,我有权看看你的身体。”他快速地吞了几次口水,真诚地强调说,“只是看看。”
柳蛮的手机又响了。张斐刻意显示出他的焦虑,“你的语气不对。你在哪,遇到什么麻烦了?”柳蛮在刀疤男的授意下说了声“我很好”就挂了。她再抬起头时,面对的是一把昏昧无光的折叠水果刀。她的价值一万六千八十九元的俄罗斯貂皮大衣刚被除去时,张斐又来了电话。刀疤男很满足地欣赏着柳蛮像一头迷路的小鹿一样越来越不知所措的神情。“我想请你回来看看我们的新房好吗,我在古浪街等你,我已经等了一整夜了。”
刀疤男只是将柳蛮吊在老槐树上欣赏了一个黎明。警方有证据证明他确实没有侵犯柳蛮的身体,更没有侮辱尸体。
多年以后,张斐都会清晰记得,他抛出一个令正常男人难堪的结论时,杜预那晦暗得像非洲黑鼠一样的脸色。“法医鉴定说,柳蛮还是一个处女。我和她认识快两年了。”他含义丰富地轻咬着嘴唇说。
时尚妖娆的柳蛮在张斐陪同下,四次光临我的黑楼,观看谢韫和我万分沉浸其中的演习。她露出惯有的颐指气使神态告诫我这绝不是家长里短的剧本。“你们还是回到欧洲中世纪矫揉造作的舞台上去吧。”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像只骄傲的刚开化的小母鸡。她的眼里没有半老徐娘谢韫的存在,也不曾和我一样注意到张斐脸上潜藏着十几天后出现在杜预脸上的晦暗。
第四次柳蛮怒不可遏地警告我“再不转回现实,合作立刻取消”之后,愤然夺门而去。谢韫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形式表示理解,她怀着永远用之不竭的柔情对我说,“她是在帮你。就像当年雨泻如注的凌晨时分,杜预扛着尸体似的将张斐塞进后座一样。”她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又神秘兮兮地说,“我知道她讲的转回现实是什么,不是关于剧本,是我。”
在张斐的万般逼迫之下,柳蛮居然还给了我最后一次机会,他就再也没有理由忍气吞声下去了。张斐在杜预与谢韫复婚的庆典上,语无伦次地像在复述被脾气古怪的导演故意颠倒时间顺序的某个无伤大雅的电影情节,“所以,我只得将她赶出了家门。”
他看似悠然自得地品着红三环的味道,又张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像个调皮、无所事事不知如何打发时光的洋娃娃一样朝我连开几枪说,“八年。”他摇晃着手中的八字枪,“它以时间不可抗拒的长度会让你无法抗拒的接受。”他又像只坏了嗓子的百灵鸟一样咯咯尖笑起来,一脸羞涩地说,“但你们不行,瞬间——没有前奏、我为你们找不到理由——的爱情,我无法接受。所以,我得逼她撤销合约。她还是给了你们第四次机会。”
“这不怪你。”我像评述远古神话里的典故冠冕堂皇地说,“你其实什么也没做,你只是在进新房的前夜赶跑了柳蛮而已。”
我的剧本在柳蛮匆匆告别这个世界之后只得宣布搁浅。谢韫离开我的那个小雪纷飞的清晨,笑意洋洋地依偎在我瘦弱的胸膛上说,“你不会知道,我猜想那张晚报是张斐特意带到牛街大排档上去的。”她仿佛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又信誓旦旦地说,“你可能无法接受,张斐因为我,伤害了所有人。”
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抛出一个毫无所指的问题,“为什么?”
谢韫马上异常肯定地作出回答,“只因为‘淫棍’这个说法,张斐偶尔一次语焉不详地跟我提及过。他认为我伤害了八年之前的他。”
她在我面前一件件缓慢、优柔地穿上来时揣在手包里的家庭主妇套装,临出门,转头对我风韵犹存地微笑着说,“爱情在一瞬间就走完真好。我感觉像一下子活了三百年。”
夜里十点,我打杜预电话,谢韫接了,正儿八经地说,“他正在洗澡。我在吹头发。他和你不一样,从来不喜欢我湿漉漉地躺在他身边。但是,我们还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