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显而易见的实力悬殊，老铁自然而然地成了警察们眼中的侵害者。或许更因为他不想再为老孙的事情纠缠下去了——公司上下没有人不知道，没有人没领略过小田的粘劲，老铁被关了一天一夜之后放出来，赔偿小马五千元了事。这对花钱如流水、同样半年没拿工资的老铁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老铁的妻子和老孙都坚持这笔钱由老孙支付，前者甚至为此都很可笑地提及了离婚问题，但老铁还是坚持自己承担。其实老铁妻子的提法并非无中生有或者单纯的要挟，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时刻需要补充各种给养的家庭，老孙公司的经营现状，阻挡的不仅是个人发展，吞没的不仅是个人追求，而是势在必然地与每个家庭及其命运息息相关，如老铁、老苏，还如小田和那个摸客户头发的男员工，还有那些喝着酒就倒下去了的女员工们。

老孙同样惧怕了小田的粘劲——我不知他是从何时起惧怕一切，从而开始准备接受一切的，他最终同意把那栋别墅给了小田。他像遥望最后一个情人离开一样目送着小田从公司的门口走远、消失。而后，他就慵懒地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喝茶、抽烟，熬过一个又一个白天，附带应付一些政府部门的检阅和债主的催逼。

老铁要走了。在我的感觉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老铁的离开就从此宣告了老孙公司可以休矣。老铁才是老孙公司的树干，老孙只是盘根错节因而杂乱无章的、已老气横秋甚至腐入骨髓的根须了。老铁一走，树倒猢狲散的结局便势不可挡了。

但我想不到，我会为老孙公司的倾颓再推上一手。老孙给老铁践行，席问我们谈笑风生。老孙在这种令他无比伤感的时候，仍倔强地维持了一贯喜欢造势的性格，将公司大大小小的美女都喊来了给老铁陪酒。我和老铁一杯一杯喝着。在我们都半醉之际，我看到老铁总是借机(甚至他当众人的面故意地、让别人都知道他是故意地让一个酒杯从手中滑落)俯身到桌子下面，然后，他大叫，他看到什么了。所有的美女都赶紧把双腿闭得紧紧的(美女们的夏天都还没有过去)，我便说了一句事后追悔莫及的话。我摇晃着手中的杯子，找老铁碰杯，举到嘴边时我说，老铁你走了，去开创自己的新公司新事业了，哥们为你由衷高兴，但这些人，我环视满满一桌美女接着说，这些人老孙栽培不易，还指望她们东山再起呢，你肯定也希望老孙能够东山再起是吧，这些美女你就一个也不要带走了。

老铁听完沉默了半晌，突然把手中杯子很重地顿在桌上，憋足脸部所有神经瞪视着我，很久，他冒出了一句粗话，老方，你侮辱你大爷的人格。我这时候走已经很对不住老孙了，老子最重的就是义气，绝不挖兄弟墙角。老铁隔了半天，又伤感、失望、怒气冲天地说，老方，你竟然侮辱你大爷的人格。

老孙并没有站出来调停。他摩挲着手中的酒杯，另一只手撑着头，缩着脖子委顿地目无表情地看着老铁涨红的胖脸、我的尴尬而渴求他有所表示的神情，半晌，他又扭头逐一环视着满桌的美女们。谁到知道，老孙其实从未死心，一如我所说，他需要这些人力资本东山再起。但据我所知，老铁已经从银行、朋友各处腾挪借来一百万(他平素的义气终于起了作用，事后老孙也跟我坦言，他对老铁能借来这些钱却从不为他借确实耿耿于怀)，一些美女己向他表示要跟他走的愿望，老铁至少没有明确反对，甚至对小吴等还暗许。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老铁目前就发得出工资。

我不是因为老孙不配合的态度，而是因为人人皆有的奇怪心理。有一阵子，面对罪犯们向我展示的糟糕世界，我就想吵架，就不想忍住火气。于是，一旦我不服软，遭遇老铁暴跳如雷的性格，我们的争执就越来越升级了。只要不让步，跟老铁争吵只会越来越升级，没有第二种选择，直至大打出手。

打架的时候，老孙居然参与了。他从背后砸了老铁一酒瓶，力道很大，精心对准了老铁上次遭受小马重创的伤口。二对一，而且老孙曾经是个军人，我们俩对老铁拳脚交加。

许多事情看似荒诞不经，其实细想之下并非全无道理。我和老孙、老铁其实都未曾想在践行酒席上演出如此滑稽的、想来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但我们都大打出手了。老孙从未想过要打老铁，他本想借老铁的口借这次酒席最后再争取一次美女们的跟随，但他打了，并且不仅是出于他说给我听的耿耿于怀。如果我处在老铁的立场，老孙同样会背后给我一酒瓶。我说了，就把它归为奇怪的心理吧。只能说，一直郁闷、忧伤地甚至只是懵懂、平淡地生活着，某一刻，有了某一个契机，我们突然想打架了。除此，再也找不到合适了理由了。

生活是需要喧闹的。可以说老孙一直在追逐金钱的漩涡中折腾，那么为什么不可以说他其实不过是在寻找须臾不能停歇的喧闹呢。没有人能持久地忍受宁静，更不能忍受喧闹之后的宁静，包括我，更包括老铁和老孙。老孙曾经戏言，这个世界因为有俺老孙上下翻腾才显得如此繁华跌宕，才像个快意思仇的世界。那么，姑且就将这作为下面发生的事件的一个肤浅理由吧。

没有人会想到——尽管是那么切合人类自然的本性，第三天老铁就领着黑人和小熊进了老孙的办公室。老孙泰然自若地深坐在老板椅里，凛然不惧地看着三位入侵者，他还以一种轻蔑的友好态度招呼老铁坐。他们彼此太了解对方了，绝不会如普通朋友争执之后还虚情假意地道个歉，装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样子。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的他们早己懒得伪装成正人君子了。老孙是以瘫软在地的无赖姿态迎接了老铁的所有挑衅的，黑人和小熊也只是一言不发幸灾乐祸地睥着老孙。因为老孙不肯多谈僵持一上午的具体细节，所以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老孙那套二百六十平米的房子当天下午就过户给了老铁，作为他的办公场所，黑人和小熊合计二十五万元的债务由老铁当天下午全额支付。老铁带走十三个员工，老孙以前拖欠她们的工资也由老铁支付。老铁再给老孙二十万(老孙认为这是老铁出于义气赏给他的安家费)。

老孙说，他最后想了想还是准备握握老铁的手，正巧老铁也把手向他伸过来。从某种意义上说老铁并没有完全拆他的台，而是心甘情愿地为他解了一些燃眉之急。

逼债的电话依然爆炸似的在老孙耳边响个不停，他不切断电话，也不关掉手机，但即使是我的电话他也不再接听。除此，还有不少张法院的传票也经常由小吴取来(终于有人愿意走最后一步了，而且将越来越多)，搁置在老孙的办公桌上，但它们似乎将永久地被搁置在那里，直至垒成一座小山，老孙也不曾翻动过。几个早晨或黄昏，我因为联系不上老孙而直接奔赴他的办公室，总是看到他神情漠然又看似悠然自得地斜靠或卧躺在沙发里，抽烟喝茶。当然，几乎每次，老孙的办公室里都不止他一个人，几个甚或一群，口音不同、身穿五颜六色的外乡人，毋庸置疑，他们是客户、债主或者催债专业人士，甚至是打手，偶尔也有几个身穿各类制服的，税务、工商、银行、劳动保障或者法院工作人员。老孙依然抽烟喝茶，任凭他们斥骂、威吓。

我曾跟老孙认真谈过，虽然我不愿薛梅资助他，因为怕她工作受影响，但我愿意借钱给他。我注意到，老孙眼睛里亮都没亮一下，只是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冷漠的微笑，半晌才照顾我感受似的说，不用了，以我才律师从业几年的实力能借他多少，我救不了他，我根本不知道他需要的是多少。停顿期间，老孙含糊不清地伸出几根手指头，接着他又缓慢地笑出声来说，招商行业彻底坏掉了，人们都变得精明了，但除掉这个他又已经什么都不会干了，他可不想再多我这么一个债主，到时候，连朋友都没得做了。说这话的老孙，似乎真是连希望都毫不吝啬地抛弃了，我心目中见钱眼开的老孙那一刻突然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有时候，我是秉持薛梅的意旨试图去劝慰老孙的，我们的看法不谋而合，老孙目前这种沉默寡淡的状态比以前更可怕。薛梅还忧心忡忡地提醒我，千万不要忘了老孙是有枪的。那把手枪在老孙追她时，为了讨她欢心和出于炫耀曾让她把玩过。如今她在家里翻箱倒柜几天，怎么也找不到了。尚还年轻的薛梅已经从傍大款的虚妄情绪中自然而然地走了出来，她几乎是满怀柔情和憧憬地向我倾诉，现在至少老孙天天归家，比以前夜半时分还不知道他人在哪里要好多了，钱多了没用，债多了也不可怕。薛梅作的一个比方让我深切地体会到她已经提前悄然完成了成为一名传统的妻子的转变，她说，我和老孙一起还，还不了还有我们的儿子呢，子子孙孙。我只愿老孙天天完好无损地平安回家，能面带笑容就更好了。

这当然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美好向往。我早已预感到，老孙只不过再等待最后的祭祀仪式般的痛头一击，那会让他再次突然问体会酣畅淋漓的快感。它势必到来，只是老孙一如我，尚不知道它的具体形式。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在得月酒楼等待一位远方朋友的造访。无聊之中，打开电视，嘉城新闻台热线110正播放有关老孙的节目。一直未曾露面的寻求电视台帮助维权的客户终于走上前台，一个三十多岁的瘦猴一样的满脸精明的天津男人。这是一档下了大工夫、有深度且富有艺术性的节目。首先是天津男人义愤填膺地控诉，转为痛诉，再转为哭诉，场景没有任何转变，没有音效背景，惟有那一张遍布小洞小眼的花容失色的脸和嘶哑的声音铺满整个荧幕，他仿佛出色演员一样很好地驾驭了自己情绪和表情转变的整个过程。接着是记者深入调查得到的老孙公司的所有文字材料，以用心绘成的极为通俗易懂的表格形式呈现出来，它和讲解员没有热情只剩磁性的嗓音一样令人触目惊心。

中间穿插了对一些受骗客户的采访，他们讲的话如出一辙而且直击重点。没有黑人和小熊，他们早被一诺千金的老铁打发回家了。然后出现的一幕令我震惊，是老孙那些愤怒的员工们，他们或一群，或几个，或单个出现，他们同样历数老孙劣迹，更因为他们曾经作为当事人、老孙的下属和欺骗流程中的一个环节，揭露起来更让人感同身受甚至毛骨悚然。我说的不仅是他们的姿态、言语和神情，他们在荧幕上呼天抢地、举着愤怒的拳头朝电视前的我呐喊，还钱，还钱。他们像多年后解密共和国档案的正义人士，满脸一种忧伤的成就感。女性居多，而且在这一点上，她们凌厉、飞快、娓娓道来、轻易就能致人死地的仿佛中性似的陈述一如喝酒从未输给男人。

然后老苏出现了，他依然油光满面，慢条斯理地作了一分多钟的总结性发言，他说的毫无新意，只是以一个昔日受害总监的身份重复和强调罢了。紧接着，出现了戏剧最高潮的一幕，他挥着拳头对员工们叫喊，真不真、毒不毒、杀不杀，每次声音如同从前由低到高三遍，配合依然默契。爆炸的声音从荧幕上轰隆着，突袭下来，一瞬间涨满整个月河。然后，是记者采访了几位官员，工商、税务、公安、劳保、法院的都有。上次摸小吴手的那位所长也忝列其中。他们都一致大义凛然、嫉恶如仇地极其符合各自身份地选择某一侧面进行了富有深度的点评，并讲了一些法治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我只记得，那位公安负责人手有力地按在桌上，张着阔大的嘴巴一板一眼地说，明显已够上诈骗罪了，此种社会害虫我们一定立即着力铲除。他右手笔直地挥舞出大刀横切的样式，咬牙切齿地强调，铲除!

最后是解说员温柔敦厚的虚假声音作例行公事、空洞无物的升华，其问，老孙的一张经过艺术处理的显得面相狰狞的照片无声地仿佛遗照似的在荧幕上滞留着。倏忽不见了，突然就切换成震耳欲聋、看上去这个世界显得多么温情多么繁荣的喧闹而聒噪的广告。

我拨通老孙的手机，这次他接了，但我们长久地沉默。

最后还是老孙先开口，我猜你是在月河桥边吧……那是个好地方，其实秋天黄昏里的月河桥很美，典雅、古朴、厚实、喧闹但让人踏实，让人想起古代的时光，还有不远的过去，还有……

老孙又说，你看了那档节目了吧。我在办公室，刚才也看了。小吴也走了，她是最后一个走的，临走，她给我烧了一壶水，买了两包烟。我目送着她从公司门口消失，她是唯一一个我送走的……

老孙又说，俺老孙就要进去了。其实薛梅很不错，我倒觉得你们挺合适的，你们又是老同学。你不会干坏事、走错路。你帮我起草一份离婚协议，但我没有什么给她的了，就给她自由吧。你要照顾好她

我在这边笑起来，却明显感觉到眼泪扑簌地往下掉。我以一种爽朗的语气大声说，滚你妈的老孙，薛梅说，债多并不可怕，你们还不了，还有你们的儿子，子子孙孙。一切都不可怕，好好活着。

老孙也放肆地大声笑起来，在被他笑声淹没的电话里，我仿佛又听见他说，老方，像我这样活着才可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