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的偷盗结束后,我们把挖出来的土豆放在一块,小小的竹篮放满了。我们又发挥了衣服的作用,将土豆藏在身上,土豆沉甸甸的。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此时,队长正带着社员向碗高坪走来。他们显然看到我们了,一声响亮无比的呐喊划破长空,就像一块石头打在窗玻璃上,吓得我们呆若木鸡。
然后,就看见有大人拿着扁担向我们奔来。一场追捕开始了。沉重的口袋,慌乱的脚步,正午的太阳,虚张声势的呵斥之声,还有不想被人打死的求生欲望……这一切,仿佛从睡梦中扑通一声掉到地上,发懵,恐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一座山上,脑子里想弄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情,但是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们很快就被大人抓住了。当然,被他们首先抓住的是我。我被他们抓住之后,吓得哇哇大哭。这时姐姐自己走回来了。看到姐姐跟我站在一块,我内心的恐惧才减弱了。我想就是被他们打死,也和姐姐死在一块。我死死抓住姐姐的衣襟,在哭泣的同时偷偷打量眼前的现实。我听见有人在命令我们:“把身上的土豆都掏出来!”
我不掏,就有人走过来把我口袋里的土豆往外掏,扔在地上,还解开我的裤带从里面抖出来几只不再冰凉的土豆。然后,就轮到了姐姐。我听见姐姐大声地骂人,死死拽住皮带不肯脱裤子。姐姐的反抗让大人们兴趣盎然,有人评价她:“小小年纪就知道用腿根的玩意藏东西,了不起。”
他们强行把姐姐的裤子剥了,从里面抖出来七、八个土豆,其中有两个土豆湿漉漉的,后来才知道姐姐吓得尿裤子了。
回首往事,我们家的生活在这之前只是贫穷,但仅仅是贫穷。那个时候富翁还没有出现,贫穷并不可耻。但是我和姐姐犯下的错误,给我们的家庭抹了黑。简直难以想象,我们的事情上报之后,大队里的干部要给我们开一个批斗会。因为在吴村,各个生产队每天都有集体财产被偷,我们刚好成了典型。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知道在劫难逃,他买了一盒烟去大队部求情,把全部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父亲的到来正中他们的下怀,上次他们听说父亲砍毛竹做“竹晾”已经饶过他一回,这次两罪并罚,父亲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偷”。
批斗父亲的大会如期举行。我和姐姐作为父亲的同谋理应到会,但是由于母亲的阻止,我们逃过了一劫。那是黑暗的一天,我们被锁在家里。我想象父亲跪在台上,像村里的地主那样接受批斗,我趴在桌上哭个不停。姐姐劝我不要哭,但是她哭得比我更伤心。于是我又劝姐姐不要哭。我们在彼此的安慰中原谅自己的过错,但是我们还是很担心,因为是我们害了父亲。
后来,我们想通过给父母做一顿可口的饭菜来求得他们的原谅,于是我们在家里找大米,找蔬菜。可是我们只在厨房里找到一样蔬菜,在柜子里找到一小捆米粉,除此之外,还有一小碗菜油、一个鸡蛋。姐姐说,她知道怎么把这几样东西做出来。
姐姐当时已经九岁,她当然知道怎么做饭。像她这个年纪,人家都上学了。
姐姐叫我帮她烧柴火,她自己则站在一张矮凳上做好吃的米粉。铁锅里热气腾腾,我很想站起来看看米粉煮熟后的样子,姐姐却总是叫我烧火、烧火。我当时就怀疑姐姐另有图谋。当我熬到铁锅里响起油煎鸡蛋的嗞嗞声时,我浑身刺痒,简直在接受一种比批斗更可怕的刑罚。我终于爬到了姐姐战立的矮凳上,看见一朵比向日葵更艳丽的花朵盛开在冒烟的铁锅里,一阵急速上升的欲望在那一刻那么强烈地袭击了我,我几乎要从矮凳上跳进铁锅中去。
我说:“姐姐,给我吃一点点碎的吧!”
姐姐说:“不行,这是给爸爸做的。”
我说:“我只吃一点点,他不会知道的!”
姐姐说:“那你答应我,吃完就去睡觉。”
我答应姐姐:“我吃完,接着等爸爸。”
姐姐在我的哀求下,用筷子夹了一块指甲盖那么大的煎鸡蛋给我。它很烫,油还在它的毛孔里滋滋作响,我本想将它分数次吃掉的,正因为烫,我很想扔掉它。这时我的嘴巴帮我解决了问题:眨眼之间,手中的煎鸡蛋不见了。
我想不出煎鸡蛋的味道。吃完之后,舌头上只留下了烫伤的疼痛。煎鸡蛋就像一块火。
这时,姐姐已经把煎鸡蛋一分为二,放在两只盛满米粉的大碗里。米粉雪白,青菜碧绿,盖在上面的煎鸡蛋金黄金黄。我盯着两只大碗看了几眼,又把目光移开了。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贪婪。可是我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这样饿。我饿得弯下了腰,因为肠子蠕动,肚子很难受。
我对姐姐说:“姐姐,我肚子疼了。”
姐姐说:“活该!谁叫你吃爸爸的鸡蛋!”
我喊叫起来:“我肚子疼是想吃米粉想的,你夹一口米粉给我吃吧!”
姐姐听我这样说,就像遇到强盗一样冲到桌前,姐姐说:“你不要过来,你睡觉去!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
我只好在矮凳上坐下来,假装趴在膝盖上睡觉。姐姐两眼直瞪瞪地盯住我,当我刚想抬头看一眼桌上的碗,就听见姐姐的骂声,这样折腾了几个回合,我真的困了。我倚在灶台的下面昏昏欲睡。这时仿佛是在浅梦当中,我听见了自己偷吃米粉的哧溜声,我仿佛尝到了碗里的米粉!那米粉好长,哧溜个没完,但是我迷迷糊糊一捋嘴巴,嘴巴像个傻子似的淌着口水,我因为失望而把眼睛睁开了。
我跳了起来,竟然看见姐姐趁我睡着偷喝碗里面的汤!姐姐红着脸,一副做错事的样子,恳求我:“广庆,我,我……我没有吃米粉,我只喝了汤,我可以用开水补上的。你不要告诉爸妈,好吗?”
这时候,姐姐的话我完全可以不听!我端起碗,嘴巴像河马那样越张越大,滑嫩的米粉就像水中的泥鳅往我的食道里游。我一口气吞下了半碗米粉,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来,连汤带水的米粉好吃得我直想哭。我对姐姐说,既然我们想吃,既然我们吃了,我们就把它们全吃掉得了。没想到姐姐竟会扑上来,夺下了我手中的碗。
姐姐哭叫着:“广庆,你不是好人!你不是好人!……爸爸因为我们挨批斗,我们却躲在家里偷吃他的米粉!要是妈妈知道了,会打我们的!……”
姐姐这么一哭,我也害怕了。我们把两个碗里的米粉匀好,然后坐到天井里,我们害怕它的诱惑,脸不敢朝灶台那边张望。
1975年那个黑暗的日子,我和姐姐打败了米粉的诱惑,但是仍然遭到了母亲的毒打。母亲打我们的理由很简单:我们到生产队偷土豆还不够,还趁她不在偷家里的米粉吃,米粉是留着招待客人的。我们极力辩解没有偷吃米粉,米粉是为他们准备的。母亲单是打,重复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你们不把我气死你们难受。”
脸色难看的父亲看不下去,他劝母亲住手,母亲就像被蛇咬了一样又叫又跳,骂父亲骂得很难听。母亲就像一座火山爆发了。
就这样,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恶性循环之中。其结果可想而知,姐姐因为交不起学费继续在家里待着,父亲因为情绪低落病情加重,母亲则变得脾气暴躁,对她的一双儿女动辄辱骂、殴打。她预言自己过不了多久就要疯了。她的预言,让我们感到比挨饿、挨打更加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