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年生病的父亲躺在床上,渴盼着天下大雨。大雨来临之后,他总要叫我和姐姐去河埠头看看洪水来了没有。洪水是可怕的,泥沙俱下,骇浪涛天,在倾斜的河床上如游龙翻滚。村里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他们的心情跟父亲恰恰相反,洪水溅起的浪花和拍击河岸的巨响,让他们担心灾难的降临。
他们回忆起了1973年的那一场洪水,金塘河两岸的稻田被洪水淹没,洪水冲毁了桥梁,漫到了村子里,酱色的浑水里漂浮着动物的死尸,庄稼的秸杆,支离破碎的木头,还有人畜的粪便。那一场洪水把我们村里的十五头猪、四头牛、三口人吞进了肚子,若干天后他们在下游的水库里浮了上来。可以想象,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哭声在水库边的油泥里打滚,使平静的水库不再平静。那一场洪水被村里人口口相传。
那一年,我三岁。我的父亲就是我们村那三个被洪水冲走的人之一。母亲得知父亲落水的消息后,一手拉起比我大四岁的姐姐,一手抱起年幼的我,一路上,母亲的哭声、身体的战抖比凶猛的洪水更叫我恐惧。我是在母亲的喘息和自己的哭泣声中睡着的。睡着之后,母亲将我用一条破烂的围裙捆绑在她的背上。此后的景象,我如同在一条漆黑的隧道里穿行。
父亲是落水者当中唯一的幸存者。他在急速的洪流中抱住了一根圆木,直至河流的拐弯将他送到了河心的一块岩石上。父亲在这块被洪水包围的岩石上,在饥寒交迫中和芦苇丛里的水蛇、蚊子、疲倦战斗了三天两夜。当洪水消退,父亲被人从岩石上救下来,父亲已经站不住了,他的腿软得像两截腐烂的肠子。更要命的是,父亲的肺被冻坏了。他虽然没有死,但在以后的日子里,汹涌的洪水在他的胸腔里泛滥成灾。他咳嗽、哮喘,呼吸困难时,只好蹲在路边,眼睛翻白,满头大汗,嘴角挂着黏糊糊的痰。
父亲的病让他挣不到工分,家境一日不如一日。从三岁到分田单干,其间正是我记事的开始。我记得父亲半夜的咳嗽怎样将我吵醒,他的头从床沿上垂挂下去,脖子伸得笔直,母亲不安地拍打他后背上的骨头。父亲需要很多的力气和很长的咳嗽,才能在声嘶力竭之后吐出一口痰。他每吐出一口,就像打完一场战争,他告诉母亲窒闷的胸口舒畅了,他没事了,劝母亲躺下睡觉。母亲等了一会儿,然后才熄灯睡觉,不料光亮一消失,父亲的咳嗽就像黑暗卷土重来。父亲常常因为怕吵醒我们而将自己憋得身子发抖。
父亲不得不相信医学的力量。他开始服输,习惯别人的目光,此后看病、吃药成了他活下去的重要前提。我家的抽屉里逐渐塞满了父亲吃剩下的药瓶、药盒,厨房里漂浮着草药的怪味。一段时间之后,父亲的病却不见断根。由于经济拮据,父亲决定让母亲自学注射,这样可以省下不少费用。母亲的双手是干粗活的,当她拿起小小的针桶,颤抖的手如同狂风中的枯枝,她没有勇气将尖利的钢针扎向丈夫的皮肉。
我的父亲软硬兼施,百般诱导,将裤子一遍遍褪到臀部以下。他的不厌其烦和不怕流血的决心感动了母亲,母亲在父亲的指挥之下寻找钢针落脚的地方。尽管父亲的屁股已经被赤脚医生扎得稀巴烂,但是母亲在几个肿块之间还是找到了一处柔软的组织,她将手中的钢针瞄准了那个地方。最后,我看见大汗淋漓的母亲将针扎了过去。在那个瞬间,父亲做出了痛苦的表情。
没有想到母亲自学注射的第一针,针就断了。父亲扭身拔出了弯曲的针头,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母亲却跑到一边,伤心地哭个不停。
1973年的洪水夺走了父亲的健康,给我们家带来了疾病,疾病又给我们家带来了痛苦。紧随而来的是贫穷,贫穷比疾病更可怕。我们的肚子终日饥肠辘辘,唧唧咕咕的声音听起来像一首歌曲,却是对肉体和意志的双重折磨。饥饿成了一家人最大的敌人……
或许是事物之间都存在辨证关系,父亲的脑子在他的体力衰退之后,似乎变得更加活络了。关于这一点,连村里人都看出来了。当父亲提着篮子,在一些别人没有想到的地方摘回来鲜嫩的蘑菇或者可口的野菜,人们会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他:我们怎么就没有看见呢?
父亲一面要与疾病做斗争,一边还要与饥饿去搏斗。父亲在无米下锅的窘迫里,拿一根玉米秸咬一口,尝尝是甜的,就递给孩子,总算心里好受一点。还有南瓜叶、番薯藤、芭蕉头,一度成了我们家做泡饭的材料。我记得我家屋后的水坑旁边原本有一片芭蕉林的,后来芭蕉林渐渐死光了。原来是父亲背着村里人把芭蕉树挖起来,切下头吃了后,又把秆子栽在泥巴里。
记忆中,只有家中来了亲戚,才会吃到一顿有油的菜。那油不是猪油,是平时舍不得吃的菜油,菜油是油菜籽榨的。但家中来了亲戚,往往会带来一包鸡蛋糕,或者一瓶罐头。它们的到来让我心旌摇曳。我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食物,以至现在我还经常到小店里去买鸡蛋糕和罐头吃,但现在的食品再也不复当年正宗了。
最难忘的是那些吃到肉食的日子。这样的日子除了过年过节、红白喜事,往往遥遥无期——然而,我们还是吃到了肉食。事情就是这样,有时候一顿突如其来的肉食犹如不请自到的远房亲戚,简直叫人没有心理准备。那时候,我们的面容与其说是面黄肌瘦的,不如说是眼放绿光、面露贪婪的。我还记得这样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家的屋檐上出现了一只黑黄相间的公猫。它像天外来客只停留了片刻,然后消失在高高耸起的宗祠屋顶。父亲在它离去之后,显得魂不守舍。他拖着病躯,向人打听猫的去处,村里人的回答让他断定这是一只从外村跑来的猫。
接下来的一天,父亲倒腾起了一副绳套,一天里他的牙齿数次咬破了腮帮子,鲜血直流,他激动地说:“牙齿咬到腮帮子,有肉吃,有肉吃。你们不想吃肉吗?”
此时的父亲俨然成了村里的一个游魂,父亲已经在打那只猫的主意了,而我竟然蒙在鼓里。当我和姐姐在一肚子植物纤维的安慰下沉入梦乡,我的父亲却爬到了自家的屋顶上。屋顶上寒风呼啸,父亲忘记他的疾病了,他像老妇哭丧那样学起了母猫发情时的叫唤。他的叫声那么难听,凄厉,以至半个村子的人以为听到了鬼叫。
盘旋在村庄上空的猫叫和回荡在村里人心中的恐怖感,一直持续到那只不明身份的公猫情欲勃发,死在父亲的绳套之下。到这时,我和姐姐被父亲叫醒了。那只公猫赤身裸体,发达的肌肉就像火焰一样红彤彤。不一会儿,这团火焰被一只乌黑的锅盖压在了铁锅里,锅盖底下冒出了热气。父亲说:“如果再逮上一条五步蛇就好了,咱也炖上一锅‘龙虎斗’吃。”
但是,这已经很让人激动了!我和姐姐围坐在炉火熊熊的灶台旁,口水流到了脖子上,肚子就像油煎一样难受。我们问父亲还有多久才炖熟,父亲说:“还没有放盐呢。”我们又问,父亲说:“还没有放酱油呢。”当我们再问时,父亲终于说:“让我揭开锅盖看看。”当他揭开锅盖时,我们的鼻子好比掉进水中的快要死的鱼,鼻子连着打了许多喷嚏。
父亲用筷子为我们分别夹了一块猫肉,父亲对我们说:“吃吧,吃吧,吃完了把骨头吐在空碗里。”
常年不能挣工分的父亲,因为这次为家里人逮住了一只猫吃,表现得有些亢奋,好比为自己争了一口气。可母亲的态度却是冰冷冷的。就在我们要大吃猫肉的时候,母亲的声音从卧房里传了出来:“汉民,要吃你自己吃吧!猫有九条命,吃了过不了‘奈何桥’,小孩不要吃!”
母亲的话夺下了我们吃到嘴里的猫肉。我当即哭了起来。谁还能记住人不可以吃猫肉的古训?
这就要说到父亲下河捕鱼的情节了。因为在吴村,似乎只有金塘河里的鱼,是父亲力所能及、仿佛随时就能抓在手中的美味佳肴。
是的,父亲在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就已经是村里有名的捕鱼高手。他赤身跳入潭中,就像一只鸬鹚,能凭空手抓住水中的游鱼。如今疾病却剥夺了父亲下水捕鱼的权利,因为河水冰凉,会使父亲的疾病加重。父亲常常坐在小河边,悲哀的神色显露出他对往昔的怀念。
父亲又打起了鱼的主意。他从山上砍来一根竹子(严格地说是偷),用竹片编制成一副“竹晾”,将它布置在小河的浅滩处,父亲等待浅滩上的野鱼自投罗网。这“竹晾”的微妙之处是河水能从竹片间的缝隙里流走,而随同水流掉落在“竹晾”上的鱼却被搁浅在上面。它们在“竹晾”上跳跃,直至将生命终止在“竹晾”悬空的那一头。
刚开始,父亲一早起来总能从“竹晾”上捡回数斤死鱼。那是我们感到快乐的时光。死鱼剖膛后父亲将它们贴在墙上,墙壁因此闪闪发亮。而后,“竹晾”上的鱼就越来越少了。父亲有一次只捡回来几只死去的蝌蚪。父亲说:晚上又有人去“竹晾”上偷鱼了。
父亲吩咐姐姐和我白天守在“竹晾”旁,他自己则负责看护黑夜。白花花的金塘河在晴朗的天气里因为萎缩而清澈,宽阔的河床上到处躺着滚烫的石头。可是聪明的鱼在白天藏在洞中,直到夜幕降临才来浅滩冒险。而父亲由于咳嗽的原因,把夜里出来冒险的鱼全吓跑了。父亲只好夜半去溪中检查“竹晾”,结果,父亲被偷鱼的人揍了。
当父亲浑身湿透回到家中,他的嗓子哑了,牙齿咯咯作响,母亲拿热姜汤喂他,他摆摆手,他说:“以后家里再也吃不到鱼了。孩子们怎么办?!”
母亲说:“没有鱼吃就吃别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这个时候,父亲像个女人一样哭了起来。在哭声中,他表达了对洪水的仇恨。他比谁都清楚,他的人生是被两个波浪毁掉的。当时他正在浑水之中捕鱼,一个不该有的波浪从身后打在他的小腿上,他的膝盖哆嗦了一下,这时又一个波浪打在他的后背上,他就像踢到一根横木那样跌到水中,他成了洪水的俘虏……
可是洪水毕竟让父亲收获过。浑水中的鱼虾就像喝醉酒的人,每次洪水经过父亲总能从中捕捞到数十斤,那是特殊年月的救命粮。然而,随着久治不愈的疾病在他体内安居乐业,父亲对洪水的仇恨渐渐转化成了美好的回忆。当他看到乌云滚滚,听到雨点打在瓦片上,阴郁的眼睛会变得明亮。他在雨声喧哗中,向我们讲述捕鱼的历史和乐趣。他的语气中既充满自豪,又掺杂惆怅。
然后,父亲就会叫我和姐姐去河埠头看看洪水来了没有。我们冒雨来到河边,看见河水汹涌,浊黄,金塘河比平时壮大了数十倍,它从目光所及的上麦畈滚滚而来,撞在金塘背的岩壁上拐了一个弯,我们从河岸的战抖之中,感觉到了洪水发怒的力量。眼前的金塘河,是一条陌生的河流,不再是平日里那条瘦骨嶙峋的山溪,它让人害怕,头晕。它变得像恶魔一样面目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