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陈阿癞在一个远方的城市打工。工作繁重,收入微薄,并且没有住的地方。这一天,他干完了一天活,顺着一条倒满了垃圾的小河又到他的老乡那儿去住。
在那里,有他许多个老乡。他们都是在同一天,乘坐同一辆闷热的火车,来到这一个陌生的地方的。他们是来投靠一个叫做“启有”的人,其中一个老乡认识他。他们希望农科所的这一季早稻能承包给他们收割。因为那个叫做启有的人是农科所里的一个科员。
他们下了火车,由那个认识启有的老乡带队,穿过大半个乱嘈嘈的城市,然后就像一群兴奋的鸭子顺着这一条倒满了垃圾的小河,一直走到了由几座灰黑的砖瓦房构成的农科所。
记得第一次沿着这条小河走,老乡们时不时跳到垃圾堆里去,翻捡出一双双半旧的皮鞋来,挂在腰上,嘴里藏着笑。这一会,垃圾堆里又扔了许多半旧的皮鞋,但陈阿癞没有去捡。因为上次启有见到他们腰上挂着皮鞋的怪样子,只说了这么一句:“黑狗,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更不要带这些捡破烂的一起来!”
陈阿癞一想起启有就来气,因为前前后后,老乡们都安排去割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闲着,不让割。关于这其中的奥妙,陈阿癞到死也没有明白,那些老乡也一直没有告诉他——他们在烈日下挥洒的汗水有三分之一是为启有流的。他甚至到死的前五年,还记得当年启有站在农科所的水泥田埂上,用泼妇的公鸭嗓骂他,用乡干部的口吻呵斥他,叫他滚,说这里轮不到像你这样笨头笨脑的人割稻……
陈阿癞到一个建筑工地挑砖头,是他自己找的活。以前,建筑工地是搭有竹棚供民工睡觉的,但现在不同了,工地上的建筑材料总有偷窃,老板就再也不让民工住在工地上了。晚上,工地上只留下一个老头,外加四条咧着嘴的狼狗。陈阿癞只好硬着头皮到农科所过夜,一早,又顺着原路去挑砖头。就这样,他一天要经过这一条又脏又臭的污水河两次。
多年以后,陈阿盖仍记得河面上的垃圾和泡沫快速的流动着,当他盯着河面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是静止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明明是在走动。于是他就不停地抬起头来看那一只隐约可见的大烟囱,用目光丈量他们之间的距离。后来,他便忘了丈量的事。当他看见烟囱,就想象它是一根坚挺的阳具。他想起了家中的妻子,回忆着他与妻子的床第之乐。他已经很思念他的家了。虽然他的家贫穷,破蔽,与邻里处得也不和睦;但他喜欢呆在自己家里,没事就坐着,农忙就下地,吃吃妻子炒的菜,听听女儿讲学校里的事。还有,就是防备村里的那些老光棍对妻子“下手”。然而,这是在千里之外,不但不能与妻子共享床第之乐,甚至连一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在陈阿癞的一生,性欲和食欲一直是困挠他的两大苦恼。有那么一阵,他因为性欲得不到发泄,差一点犯下强奸的罪行。但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血气方刚,一时又难以找到愿意嫁给他的女人。但他的食欲却从未得到过满足。不论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还是多年前在远方打工的那一段日子。
在陈阿癞的印象中,他一生下来就饿得慌。他用小手紧紧地拽住母亲的奶,用嘴拼命地吮。可是,母亲的乳房干瘪,像一团挤干了水的海绵。他是母亲的第九个孩子,在他的哥哥姐姐中,已经饿死过三个。所以这时候,父亲摇了摇头,说了这么一句:“孩子他娘,这一个迟早也要饿死,还是送人吧。”——大概就是父亲的这句话武断地判决了陈阿癞饥饿的人生吧。母亲听了父亲这样丧气的话,哭了起来,抱紧了年幼的孩子,抱得紧紧的,眼泪淌在了乳房上。所以,在陈阿癞的印象中乳汁是又苦又咸的。
陈阿癞小时候,一直很瘦小,皮肤晒得黑黑的,肚子鼓得奇大。他总是饿,一饿就哭;一哭,他的母亲就骂骂咧咧地从锅里舀出一碗吃的东西没好气地塞给他。他就呼噜呼噜一气把它喝完了。他到七岁时才学会使用筷子,因为在这之前,家里吃的东西都是稀的,泛着青色,喝起来很苦,得咧着嘴吸几口冷气苦味才会没有掉。他到十岁那年才吃了一顿全用大米做成的饭,因为他也开始到生产队放牛挣工分了,母亲特意到队里赊了一斤大米。陈阿癞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光后怎么也想不起大米饭的味道。从此,他天天渴望着能再吃到大米饭,他感到更饿了。
如果,我要在小说中形容一下此时陈阿癞想吃鸡肉的那种强烈的渴望,只能用他十岁时那种想再吃到大米饭的渴望加以比拟。他想吃鸡肉,都快想疯了。他一次次地回想着他一生中吃到的三只鸡,鸡肉的味道飘散在他的脸上,飘散在污水河中,飘散在城郊烟雾迷蒙的暮色中。他到天黑时才走到农科所,从后门翻了进去(农科所是禁止闲人出入的),走到晒谷场老乡居住的地方。
老乡们正在晒谷场上烧饭吃,铁锅用几块砖头支楞着,浓烟像一条条蟒蛇在晒谷场上翻滚。火光一闪一闪的。
“阿癞,吃过饭啦?”一个老乡问他。陈阿癞嗯了一声,但他马上就后悔了。看到老乡从黑色的锅子里盛出雪白的米饭,他的肚子叫着说:“我要吃,我要吃,我饿了。”陈阿癞狠劲地拧了一把肚皮,它不叫了。但是陈阿癞走过一个叫王小海的“没有墙壁的厨房”时,他的肚子又叫了起来:“是鸡肉,他在吃鸡肉,我也要吃鸡肉!”陈阿癞的嘴角不禁淌出口水来,像傻子一样。
陈阿癞慌忙用袖口擦去口水,走到一边去了。他的心竟嘣嘣嘣跳得很响,像他十二岁那年在牛棚里看到一男一女躲在干草垛里干光身子游戏一样。
这一段日子以来,陈阿癞的肚子一直处于半饥半饱状态。一是因为他要省下一笔钱,等他回去时全数交给妻子。二是因为没有到月底,工钱全在工头的腰包里,每星期只支借二十元钱,够塞牙缝的。三是因为他没有一只属于他的锅,虽然他也可以买一只,但他毕竟不在农科所干活;老乡们瞒着所领导能给他搭个铺,已经够瞧得起他了。再说,陈阿癞是一个饿得特别快的人,三碗饭下肚,不到一个钟点就全消化成屎了。
此时,饥饿就像一根根吸血蚂蝗,咬得陈阿癞直想吞吃墙上的石灰。陈阿癞从床底的袋子里掏出几块干饼,隐隐藏藏地吃了,又到屋外喝了几口水,肚子就不再叫唤了。他像一条受了委屈的狗一样爬上了床,和衣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