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是在井下村的公路上遇到他们村的民兵连长的。当时,我正准备离开井下村,到和尚村去,结果他叫住了我,问我有没有看见“戴干部”?他告诉我他在等乡里的“戴干部”来。我没有问“戴干部”是谁,倒是问了他我表哥被井下村人追捕的事。我看见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狐疑,于是就把我的吴村人身份告诉了他。他温和地笑了,说他认识我父亲,我父亲前段时间还来他们村补过鞋呢。他说得简直太对了,我父亲的确是一个补鞋匠。
“我们以为是吴村人在耍弄我们,根本不存在一只离家出逃的大青蛙,我们搜遍了所有的山,也搜遍了整条河,连河中央的石头都翻了。假如它真呆在山上,迟早是要下来洗澡的,假如它真呆在河里,迟早是要上岸休息的,可我们搜了一个星期,连一堆青蛙屎都没见着。我们早上背着鱼叉、鸟铳出去,晚上又背着鱼叉、鸟铳回来,都感到挺丢脸。要组织搜捕队是我提出来的……”然而,民兵连长刚刚讲到这儿,一辆摩托车在滚滚红尘中驶了过来,他叫着“戴干部、戴干部”就离开了。好在这时候正好有几个小年轻走了过来,我从他们那里倒是打听到以下一些有关表哥被井下村人追捕的事实。
表哥“神秘失踪”十多天后,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是在一个闷热无比的晚上,据一位有些腼腆的、自称第一个看见表哥并且喊醒了大半个村子的小青年讲,在那一个晚上,“连世界上最干净的石头也淌出了汗,好像空气里能拧出水来,”——根据他的意思,他家就住在河边,砖瓦房,门朝向公路,窗户毗邻小河,是独门独户,因为害怕青蛙半夜从窗户外蹦到屋里来,他的老爹老娘老早卷起铺盖到他姐姐家住去了,夜里就他一个人呆着。“说实话,我也怕。好在家里有一台老彩电,还是我姐出嫁前买的。一共有五个台,一个中央台,一个省台,两个地方台,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台,信号非常弱,就像人抽筋,但爱演香港武打片,我就整夜整夜看电视,有时候我会看到天蒙蒙亮。因为老是担心青蛙上门,睡不着嘛!……”
这时候,从井下村又围过来几个闲人,他们看见我手拿笔记本记下了刚才那位小青年的话,竟然以为我是“县城来的记者”,都想上报纸出出名,“我叫张连堂”,“我叫张燕飞”,“我叫张红立”,他们向我报着他们的名字,并不厌其烦地告诉我,那天我也看见青蛙了,我也拿棍子去追了。为了满足他们的虚荣心,我一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不过,我的这一举止似乎惹刚才那位讲话的年轻人生气了,直到我把他的名字也写在了本子上,并且在他的名字下面加了几个着重号,他才告诉我,那一天夜里那个叫不出名字的电视台放一部外国电影,“我不喜欢看外国电影,外国电影都是垃圾,”他直言不讳地对我说,但深更半夜,只有这个台和省台有节目,但省台更糟,放的是越剧,他一怒之下就关了电视。紧接着,他就听到屋外响起了两块大石头磨牙似的声音。“一定是青蛙在叫,”他对自己说,“我越想越怕,不敢关灯,更不敢朝窗外看一眼,可那个晚上虫子特别多,都狠了命地往玻璃上撞,特别是屎壳郎之类,简直是寻死,当的一声撞上来,每次都把我从昏迷中吓醒。我也不知道那是几点钟了,我又被玻璃上的当当声吓醒了,我主要是想看看天亮了没有……”可这一看,差一点要了这位农村小青年的命,只见一个白色的怪物蹲在离窗玻璃不远的柴垛上,正探着头看着他呢,吓得他从床上弹起来,躲在桌子后头,一动都不敢动。
“可是,吓人的还在后头,”小伙子说到这儿,咽了一下口水,咽完之后竟像被点了穴一般瞪目结舌了,就好像他的口水卡住他的喉咙了,他说,“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青蛙用舌头吞吃窗玻璃上的虫子的情景,到现在还一清二楚,我就是到死的那一天也不会忘记的,就是我死后,身子烂掉,我的头颅骨做梦也会梦到那个可怕的模样的……我到现在还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说着,他竟一个人走到一边,蹲在地上,莫名其妙地啜泣起来。这可把我吓坏了,以为我又把他得罪了。但事实是,“没你的事,他这人就这样,他的精神受了点刺激,主要是因为直到现在他一看见青蛙——也就是普通青蛙——也会吓得小便失禁。”这是那个自称张连堂的人说的,他说话的时候喜欢打一些无谓的手势,容易让人联想起我的一位姓宋的同事。
紧接着发生的事,大概我不说大家也已经猜到:可怜我的表哥被井下村人发现或者说在井下村出现以后,井下村人高举着火把,在那个小青年家附近集合了。“那场面就像陈胜吴广起义似的”。没一会,我的表哥就被井下村人追至一块闲置的水田里,一整个裸露在通红的火光之中。“他长得真瘦,背上的脊梁骨像风筝上的竹签,那脏不拉几的皮好像一块雨布,两只眼睛就跟电灯泡似的,肚子雪白,气囊一鼓一鼓,一副随时都有可能跳到空中去的架势。
”其中张连堂和张燕飞是比较早赶到现场的,张红立要迟一些,“等我赶到的时候人们正企图点燃稻草垛,用火包围它,烧死它,但是田里有水,火很快灭了,于是大伙又想别的办法,他们要我们每人拿一把标枪或鱼叉子,当民兵连长从10喊到0的时候,大家就从四个方向同时用标枪、鱼叉掷它,它一旦跳起来,大家再甩出火把烧它……民兵连长看见我两手空空的跑来,骂了我一通,你怎么弄的你?家里没有鱼叉,铁耙总有吧?你到底是来抓青蛙还是来看热闹的?……我看见那青蛙在众目睽睽下挺可怜的,我怀疑他能听懂人话,也具备思维,因为他在我们叽叽喳喳的喧闹中,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恐惧。我还真有些下不了手。我说,我们为什么要杀他?他又不伤人?可那个深更半夜大多数人都这样回答我:啊呸!等它跳起来咬断你胳膊的时候就迟了!蠢货!……”
几乎没有人同情我的表哥。人们对一只巨型青蛙的仇恨仿佛与生俱来。就在井下村人投出标枪和鱼叉之前,不知道是谁,还无师自通地认为,“要是大家都能从两个方向同时用许多手电筒照住它的眼睛,它准会不动的,那么标枪和鱼叉的命中率就会更高。”很难想象那么多标枪和鱼叉同时掷向皮包骨头的表哥时那骇人的情形。更何况井下村人个个身强力壮,身怀绝技,他们都是从小习武的。据说许多年以前有一头野猪误入歧途,跑进了稻田,一个井下村民从二百米外投出标枪,竟将那头野猪击毙。要知道野猪身上的皮是非常坚硬的。
“于是,两接头的手电筒很快改成了四接头的,2.5的灯珠换成3.8的,那光照在脸上烫得好像能揭掉你一层皮。果然,当左右两边各十个手电筒同时照住它的时候,它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一样。”接着,他们说起了民兵连长喊口令的声音,就像用假嗓喊的,非常难听,“人老了还能像年轻人一样吗?连拉的屎都没有年轻人有水份。”但不管怎么说,在民兵连长尖声尖气的口令里,他们都感到很激动,“好像要打死的是一名恶棍,好像是上级派我们来的,好像我们是在维护正义……”虽然他们的手心都冒着冷汗,也有一丝丝的不安,但这不安随着民兵连长越退越快的阿拉伯数字,不像一个人被迫退到了悬崖,而是像一个人兴奋地冲到了悬崖上,不安很快转化成了一种快感:“当民兵连长终于喊到‘投’的时候,我们也好像跟着标枪、鱼叉、石头、子弹飞出去了……”
我在众口一词的描述中,仿佛亲眼看到了标枪,鱼叉,石头,还有鸟铳里的子弹,同时飞翔在火光映照下绚丽、奇幻的情形,他们对我说:“在标枪、鱼叉、石头、子弹同时飞出去的一刹那,好像看见了绽放的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