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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到周末,杜丽觉得日子突然就“空”了。公司里的人都走完了,她还留在办公室里,她不想那么早就回家,家里反正也是一个人。丈夫为了发展事业,去北京开了一家更大的房产公司,这里的公司就归她打理了。说打理,也就是把公司里的房子一幢幢卖出去。丈夫说了,等北京局势稳定下来,这里的房子卖得差不多了,就让她也搬过去。转眼两年过去了,公司的进展非常顺利,但丈夫却再没提过让她搬过去的事。

最初的一些日子,每到周末,她就会飞去北京,和丈夫共度一两个晚上再回来。其实,两个人见了面,也没太多意思,一点都没有小别胜新婚的迹象。有时候,丈夫为了应酬,很晚才能回到住处。丈夫对她说的话,无非就是一些房产上的事情,一些应酬上的事情,说多了听多了也都觉得腻了,烦了。飞了一段日子,她不愿再飞了,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丈夫很少回来,难得有个电话过来,也只是问问这边公司里的情况,顺便嚷几句自己在北京忙得要命,忙得焦头烂额,把她满腹的牢骚生生压了回去。他都已忙得“焦头烂额”了,你还能拿他怎样?

但杜丽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丈夫在家时,每个星期都会要她一两次,他是个强壮健康的男人,到了北京,他就一次都不想了?但这样的问题,杜丽是不敢往深里想的,想深了,会有伤痛。也有的时候,她也有过这样的念头,找个没人的地方放松一下,或者荒唐一下。但是,这个办法男人行,女人断然不行。特别是她这样的身份和年龄,内心总有些不甘,又扯着些疼处。想找个聊聊天的人都没有。说到底,男人孤寂是假的,女人要是孤寂了,那才叫真的孤寂。

但这个周末,终究是有点不一样的。因为这个周末,她的内心里有了一些小小的期待。虽然这个期待仍然是那样的渺茫而不可信。

她在等待“蔓陀萝”的出现。“蔓陀萝”原是她即兴起的一个网名,但现在,这个名字却被赋予了另一种含义,成为她和一个陌生男人之间的私密象征。

事情的开始,要溯及到前一个周末的夜晚。杜丽心血来潮在家里上了网,第一次进入成年人聊天室。她随便为自己取了个网名叫“蔓陀萝”。她觉得这个名字美丽、浪漫、神秘,能一下子让人识别出她是一位女性。当她的名字挂在“房间”上时,很多男人蜂拥而来,各种各样的开场白都有。因为是成年人聊天室,她进的又是“E夜激情”房间,所以,有的男人劈头就问:做吗,宝贝?有的直接就说:我想和你ONE NIGHT STAND。也有的问:想要高潮吗?……这哪是聊天室,分明就是一个另类商场,所有的买卖和谈判都围绕着“性”。就在杜丽想要退出“房间”的时候,突然跳过来一句话:

“等待醉心”说:我终于等到你了!

杜丽笑了笑,觉得这样的开场白有点与众不同,可以接受,就想和他聊聊。

“蔓陀萝”说:你在等我?

“等待醉心”说:是啊。

“蔓陀萝”说:?

“等待醉心”说:醉心花和蔓陀萝是同一种花。你就是我要等的那朵花啊!

“蔓陀萝”说:呵呵,我还真的不知道呢!

“等待醉心”说:你去“百度”一下就知道了。随即他便发过来一个网址。让杜丽点开自己看——

“蔓陀萝,又名醉心花。

花语:不可预知的死亡和爱。

全株有毒,种子和花毒性最强。

中毒症状:误食后,口干舌燥、吞咽困难、兴奋、产生幻觉、昏昏欲睡、体温升高。

分布:中南部旷野和滨海地区岛屿上。

用途:可麻醉止痛、镇静、催眠。

中毒后急救办法:催吐。”

就这样,他们开始围绕着蔓陀萝花聊得畅快淋漓,淋漓畅快,并很快进入没有禁区的对话。

“等待醉心”说:我渴望能中这样的毒。你呢,喜欢吗?

“蔓陀萝”说:你就不怕中毒太深会导致死亡?

“等待醉心”说:放心,我会在你兴奋、产生幻觉、体温升高的时候控制节奏,让你长时间享受那份美妙。还有,我的前奏棒极了!

“蔓陀萝”说:你好像很自信?

“等待醉心”说:不信?你“误食”一下就知道了。

“蔓陀萝”说:你多大?

“等待醉心”说:足够让你“吞咽困难”!

“蔓陀萝”说:要死了,我问的是你的年龄。

“等待醉心”说:我说的就是年龄。

“蔓陀萝”说:你太恶毒啦!

“等待醉心”说:我不恶的,但我很毒,我一定会毒倒你。让你尝尝蔓陀萝的滋味。

“蔓陀萝”说:你要做我的“蔓陀萝”?

“等待醉心”说:我们做彼此的“蔓陀萝”。

“蔓陀萝”说:彼此“麻醉”,彼此“催眠”?

“等待醉心”说:另加一条,欲仙欲死!

……

这样的对话,杜丽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因为进的本来就是成年人聊天室。调侃也好,当真也好,反正这样的聊天让她快乐。“等待醉心”要了她手机号码,说这个周末约她吃晚饭。

天已快黑尽了,但“等待醉心”还是没有电话过来。杜丽甚至有点后悔,后悔没有问来“等待醉心”的电话。但是,就算有他的电话,她会主动打给他吗?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已呈现出灯红酒绿的样子。说到底,城市的周末应该有不少乐趣的,但她是女人,还要顾及到个人和公司的名誉,在不该露面的地方露面总是有些不大妥当的,她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房间里陪伴她的就是一只又一只遥控器,当她被一大堆遥控器包围的时候,人也就显得越发寂寞了。所有的遥控器都伸手可及,生活简单到只剩下举手之劳。想当初,每一只遥控器都曾蕴含了她对舒适生活的初始理解,它们简约了一种活法,简约了一种不必要的劳作。然而现在,她却对遥控器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厌倦,它使生活越来越枯燥,越来越无聊,越来越近乎程序。她越来越害怕独处。她需要有个人陪她聊聊天,哪怕在周末陪她吃顿饭也好。但是,活到她这个岁数,又是这样的职位,身边连个谈心的朋友都难以找到。大家都各忙各的,谁会在周末均出心来陪你?总不能拖着手下的员工和保姆来陪自己吧。静下来想想,心里也是蛮难过的。

杜丽决定这个周末不回家。她想到郊外的别墅里去。公司的别墅那么多,没有卖出去之前,就都还是她家的。反正空着也是空着,选中一幢精装修的住上几个月,也能够滋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来的。就是寂寞也比在家里要寂寞得有品味有情调一点。她看过很多好莱坞的影片,影片中的贵妇人就是在豪华的别墅里,度过她们浪漫优雅的时光的。那么,就让自己也在豪华的别墅里扮演一回贵妇人,让自己的心情也好莱坞一回吧。毕竟她现在具备这个条件。杜丽开着宝马车,朝郊外别墅慢慢驶去,心里头有点儿舒坦,还有一点儿难受,更有一种难言的寂寞。

电话到底还是打来了。杜丽听了两句,便笑着说,好啊,那就一起吃个饭吧。她调转车头,朝约好的地方急驰而去。车里颠动着隐隐的好奇和兴奋,为了缓解情绪的波动,她打开了CD,音乐立即舒缓了她的紧张和兴奋。她当然不会允许自己随便遇到一个男人便表现出自燃的模样,她不断提醒自己,你是个有地位、有教养的女人,应该懂得分寸。

地点是“等待醉心”选的,在上岛咖啡,715号桌。杜丽拒绝了门口的服务生为她领路。这里她来过多次,很熟悉。715号桌就在二楼靠窗最角落的那个位置。坐在那里,不仅可以看窗外的景,还可以看到走进咖啡馆的每一位客人。杜丽浅浅一笑,回想刚才自己下车时,款款走进咖啡馆的样子,应该是非常优雅得体的,不会有什么差错。咖啡馆的地毯非常厚实,脚步踩在上面没有什么声音,杜丽走近715号桌的时候,“等待醉心”依然一副等待的姿势,侧头守望着窗外每一位走进咖啡馆的人。杜丽轻轻地“嗨”了一声,“等待醉心”才像大梦初醒似地,立即站起身来让座。两个人都有片刻的尴尬和凝滞感。

杜丽放下包,坐在“等待醉心”对面,他比她想像得要年轻得多,有点出乎意料。这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可爱,简单,羞涩,干净。跟网上聊天时的老练完全不搭边。尽管今晚,她已经朝着年轻方向去打扮了,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太老了。她怎么会想到他这么年轻呢!至少比自己年轻了十岁。“等待醉心”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说,你跟我想像得一模一样!他说这话的表情是由衷的,赞赏的,带着些羞意。就那么轻轻一句话,犹如春风拂面,让杜丽一下子感到了舒展、妥贴,这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

咖啡馆里的光线从灯罩里晕出来,从墙上反光过来,感觉非常柔和。就像他们的谈话,少了些激烈、直接,多了份镇定和温馨。整个世界的喧嚣远去了,背景音乐淡淡地飘散着,心情和身体都是周末的调子,慵懒而又轻松。

“等待醉心”不太多话,但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地消解着杜丽轻微的尴尬,让你可以充分地放松下来,但又不至于太随便,太放肆。比如,他说,我们已经“上岛”了。如果是在网上,杜丽想他也许会说,蔓陀萝已在岛上盛开着,能允许我采摘她?又比如,他会漫不经心地重复一遍桌号“715”,然后加上一句,真巧!杜丽会心地笑笑,如果是在网上,他一定会说,715,请要我!你要我吗……这样的对话,对杜丽来说,无疑是一种安慰,一种鼓舞,还有一种享乐的喜悦感。尤其是“等待醉心”在说话的时候,他脸上始终有一种平淡的认真和带着些羞意的微笑,丝毫没有夸夸其谈虚假的样子。这一点令杜丽着迷。她拥有了“醉心”的感觉,她想到了误食蔓陀萝之后的症状……

但毕竟是第一次见面,杜丽不想在这个小伙子面前太抒情,一直把话说得很克制,尽量地轻描淡写,坐得也极安宁。虽然她每个周末都渴望有个人能陪她聊聊天,但今晚,她却只想听他说话。

用完套餐,换上咖啡,杜丽轻轻搅动着咖啡,正视着“等待醉心”,完全一副很用心倾听的样子,并不时问上一句,好让“等待醉心”再次顺着话题说下去。这是一场纯粹的闲聊,扯来扯去,没有中心,也没有目标,扯到哪儿是哪儿。自由自在的就像鸟在空中、鱼在水中、叶子在风中,没有一个急拐弯,没有一处造作,只要沿着时间往下流淌就可以了。仿佛一切都是那样的顺理成章而又漫不经心。不知不觉间,“等待醉心”也没有想到,自己竟已毫无设防地将身世和眼前的状况都跟面前的女人作了一次全盘的交待。但他一丝一毫也不觉得自己话多,渐渐地,说话的语气里透出了一些不如意。他说如果再找不到工作,就只能回老家去了。他的家在一个县城里,离这座城市半天的路程。大学毕业后,他在县城的一个小单位里工作,他很不喜欢这个工作,单位里又没有网络,他说没有网络的生活简直无法忍受,像是跟整个社会突然脱节了。他现在正跟几家网络公司联系,希望能留在这个城市工作。

杜丽说,那你现在住哪?“等待醉心”说,暂时借住在大学同学的宿舍里,只能先挤一挤了,等联系好了单位,再去租房子。杜丽轻轻地点着头,在这个城市里,凭着她的人际关系,帮这个小伙子介绍一份工作,租个房,对她来说太简单了。但她并没有急着对“等待醉心”表态,只是告诉他,她会试着帮他打电话问问,她有几个朋友就是网络公司的老总,但她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要人。“等待醉心”还是异常高兴,举起咖啡杯与杜丽的碰了一下,表示了自己的谢意。

买单的时候,杜丽抢着付了钱。“等待醉心”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今天该我请你的。杜丽说,谁请谁还不都一样。“等待醉心”自始至终没有提及杜丽的经济实力,也没提她的宝马车。杜丽知道他是看着她从宝马车里下来的。但他没说。也幸好没说。杜丽很怕他会扯起此类话题,那会让她觉得俗。如果扯着扯着,把她扯成个富婆之类的,那就更加俗不可耐了。

“等待醉心”自然而然地上了杜丽的车。他低头看了下手机显示的时间。杜丽说,要回去吗?“等待醉心”说,这个时间学校应该早关门了。杜丽哦了一下,两个人便陷入沉默中。这个沉默的间歇就有了“无声就是默许”的意思。

城市的街道流光溢彩,天空被大片的蘑菇云笼罩着,看上去红尘滚滚。广告牌的霓虹灯在建筑物与天空之间明灭闪烁,看不清文字,但它忙于引人注意的急切愿望却一览无余。现代都市无时无刻不在向人们显示,买我吧,请买我吧,快点买我吧。连同那桌号,715,请要我,请要我吧,快点要我吧……夜混乱极了!

然而,夜是那样的晴朗,透亮,犹如诡异的白天。车子驶向了郊外,穿过两排矮树林,地上只有树的影子,路灯就像奶白色的灯笼,晕出和谐而又爽洁的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恬静。离城区远了,车子和行人都少了。夜一下子变得静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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