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没理他,好像没听见,只是把烟袋从嘴里拨出来,在他跟前的烟灰缸里敲几下。这个烟灰缸是用一个铁罐头盒改装的,敲起来响动特别大。爷爷敲得又很急,听起来就有点不耐烦的感觉。
吉东在地下转了两圈,随手把电视打开了,调了几下频道。他问爷爷看啥?爷爷没吱声,也没抬眼看电视。
吉东顺着爷爷的面前爬到炕里,紧挨着爷爷坐下来,身子向外倾斜着,头挨着爷爷的肩膀。他知道爷爷爱听戏,他与爷爷唯一能沟通的地方就是谈戏。他打开的这个频道就是戏曲频道,里面正唱着呢。他想听一会,假装听不懂,求爷爷给他讲讲,爷爷这么一讲,不开心的事就忘了。
刚看不到五分钟,还没等吉东施实他的打算,爷爷就挪动身子下地了。
吉东问,爷爷,你干啥去?是上厕所吗,用不用我拿手电呀?
爷爷还是没理他,从墙角拿起拐棍,走出东屋。
爷爷这条拐棍,是三年前吉东第一次去省城时给爷爷买回来的。那次吉东获省青年书法大赛的二等奖。一千元的奖金,没等拿回家,就让他花去了一半。他给家里的每个人都买了礼物。给母亲买了花镜,给父亲买了电动剃须刀,给吉宝买了复读机,给爷爷买了这条拐棍。
庄上和爷爷年纪差不多的老人,早到拄上拐棍了,不过,他们拄的只是随手在山上砍来的木棍。当时全村子里最好的拐棍,当属王成他爹的那条,是用枣木刨出来的,上面又涂了亮油。王成是合庄的木匠,这条拐棍,是他爹过六十六大寿时,他用一天的时间做的。爷爷看后,便与人家商量,说他也想求王成给他做一条。王成爹说那可不成,这条拐棍他儿子做了一天,不算材料费也得三十块钱,他儿子给别人干活,每天的工钱就是三十块。爷爷听后,吓得以后就没敢再提起过。
吉东给爷爷买回来的这条也是实木的,但到底是什么木种,全村的老头都鉴定后,也没答成共识。但大伙一致认为,王成他爹也认为,这个木种要比枣木好。不然的话,是雕不出来那么精细的盘龙的。庄上的那些老头说,这种样式的拐棍叫龙头拐杖,《杨家将》里的余老太君和《红楼梦》里史老太君拄的都是这种。这种拐杖在早先是上讲的,得是官宦人家才准许使用的物件,平民百姓随便使用是犯王法的。他们说在合庄,也只有吉东的爷爷可以用这种东西,他儿子和孙子都是国家干部,他们这个家,在早先年前就相当地于官宦人家了。
爷爷从有了这条拐杖后,走道时就离不开它了。即便是不拄着,他也总拎着或放在掖下夹着。
吉东在炕上听着,爷爷先是去厨房,从厨房里出来,又去了西屋。不一会,爷爷在西屋里喊,吉东,吉东,你下地,把锅台上的那个油坛子给我抱进来。
吉东听爷爷在喊他,挺高兴,爷爷终于跟他说话了,他紧溜地下地穿鞋。
吉东才穿上一只鞋,刚好吉宝放完爆竹进屋。他听到爷爷的喊声,看到那个油坛子就放在锅台上,就顺手抱起来,边走边冲着东屋喊,哥,不用你了,我给爷爷送去得了。
吉东听了吉宝的话,把刚穿好鞋又脱了下来,重新爬到了炕上听戏。
吉东刚爬上炕,就听爷爷在骂吉宝,你个小兔崽子,谁让你把油坛子抱进来的,我是让你哥抱的。
吉宝在跟爷爷强嘴,他说,你不就是要油坛子吗?谁给你抱进来还不一样?
在这个家中,唯独吉宝可以偶尔跟爷爷强嘴的。并不是因为吉宝小的原因,吉东和吉宝这么大时,也不敢跟爷爷强嘴。爷爷即便是不怪罪他,父亲也饶不了他。吉宝所以敢跟爷爷强嘴,是因为爷爷和父亲都一直认为,是吉宝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过福音。爷爷原来眼睛有毛病,看了很多大夫,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眼看着就要变成瞎子了。吉宝出生几天后,他的眼睛突然就好了,而且这些年来,好像一天比一天还好,现在就连电视底下出的小字,都能看得到了。父亲也是在吉宝出生那年当上校长的,而且一干就是十五年,从没出现过危机和差错。爷爷有时候也骂吉宝,但骂的语气不一样。骂别人时,是沉着脸子,骂吉宝时,总是笑着。
这次爷爷是沉着脸子骂吉宝的,爷爷说,你这么点个小屁孩,抱油坛子有个屁用?你是不是成心想气死我?
吉宝还在争辩,他说谁想气你了?是你叫抱进来的,我又没弄打,咋又气你了?
爷爷顺手抄起了身边的拐杖要打吉宝,吓得吉宝大叫着跑到了外屋。
吉宝爹正在当院挂灯笼,听到屋里有叫吵声,就赶紧跑进屋。吉宝娘也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从后屋赶过来。吉东下地穿鞋,也来到外屋。
爷爷用拐杖敲打着炕沿说,你们小的不懂事也就罢了,大的也不懂事。孩子不懂事我不怪,大人也不懂事,没见过你们这样当爹妈的,啥事都由着孩子使性子,你们满庄子看看,谁家像咱们家这么过日子。
吉宝满脸委屈地站在外屋地下,就快哭了。
吉宝爹不知道是咋回事,站在地当中听了一会,摇着头进了西屋。吉宝娘牵着吉宝的手,把他领进东屋。
吉宝问,娘,我咋的了?爷爷让我哥把油坛子搬到东屋去,正好我路过,我就替我哥搬了,我那点做得不对了吗?
吉宝娘笑了,她摸着吉宝的头说,我的傻儿子,是你不对了,你就不该管那闲事。
吉宝问娘为啥?
吉宝娘说,我也是刚想明白,爷爷是看你哥这么大了还没动婚,他着急了,他是想让他搬搬油坛子动动荤,爷爷着急抱重孙子呗。你没听见吗?这不把我和你爹都稍带骂了,他怪我俩啥事都依着你哥的,不早点给你哥说媳妇。
吉宝听了娘的话,满脸的委屈一下子没了。他噗嗤一下子笑了,说,这下可崴了,我动荤了。
这两年来,吉东的婚事都成了爷爷的心病了。做为吉东和他的家庭条件,登门说媒的人不少。吉东也走形式,赶过场地相看了几个,都是吉东没相中女方。每次去相亲时,爷爷都表现得异常积极,头两天就经营着吉东剪头,洗衣服,连吉东的皮鞋,他都给打得溜光锃亮的。吉东相亲一般都在星期天进行,到了相亲那天,吉东头脚走了,爷爷后脚就到大门口的石台上等着。要是吉东去的时间短,一会的工夫就回来了。吉东刚出现在庄口,爷爷就知道了,说这个准是又不成了,要么这么屁大工夫就回来了。说完,他也不问吉东,拎着小垫子就上屋去了。
有一次,也是星期天,吉东相完亲后没回来,跟几个同事喝酒去了。爷爷坐在门口等了整整一上午,他见人就说,这回可能差不多。晌午吃完饭后,又迭忙去门口坐着,下午三点多,吉东醉醺醺地回来时,气得爷爷的胡子都撅到鼻子上去了。
吉东也明白了爷爷让他抱油坛子的用意,明白了爷爷这几天为啥跟他莫名其妙地生气。他噌地一下子窜到西屋,进屋后就把那个油坛子抱在怀里,他冲着坐在炕上的爷爷嘿嘿地笑两声,对爷爷说,正好我爸也在这,让我爸当个证人,今天我表个态,明年我一定动婚,争取明年过年时,咱们家六口人,转年再过年时,咱家就七口人。
吉东刚在爷爷跟前作完保证,吉宝就跑了进来,他站在哥哥的身边,也跟着凑热闹。他说,爷爷,我也抱了油坛子了,比我哥抱得还早,我也向你保证,我一定比哥哥早动婚,等明年过年时,咱们家里就七口人,转年过年时……他还没等说完,就先自己大笑起来。
爷爷看着两个孙子站在地上一唱一和地表演,他也笑了。不过,马上又沉下脸子指着吉宝爹说,你看看,这就是你这个当校长的教育出来的孩子,没大没小,没老没少的。尤其是这个吉宝,早就欠揍了。
窗外传来阵阵的鞭炮声,一些人家开始祭祀了。吉宝爹从木橙上站了起来,走到吉宝的跟前,在吉宝的头上轻拍了一巴掌,说你个小崽子,你跟着起啥哄,走,跟我上当院生一堆火,让你妈煮饺子,今年咱们也早点过年。
走到门口,吉宝爹又回头瞅了吉东一眼,他说明年就看你的了,你可要说话算数。
吉东把油坛子送回到厨房,他跟娘说,今年我不要压岁钱了,留着那钱准备说媳妇吧。
娘说,那点钱好干啥,给你说媳妇的钱,娘早就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