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芬正在地下洗头,听了儿子的话,便咯咯地笑起来。她说,什么我老爷们回来了,是你爹回来了。说着从椅子背上扯起一条毛巾,三下两下地把头包裹起来。黑蛋则从被垛上扯起一张毛毯,蹲到墙角里,把自己藏起来。他在毛毯下还大声地对田芬说,你刚才不是跟别人说今天你老爷们回来吗?
田芬的上身只穿一件粉红色的内衣,她把头包好后,从炕上扯起棉袄。她刚披上,富强就进屋了。富强看田芬一眼,说大白天的洗啥头,你也不怕感冒着?田芬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埋怨,说咱家这破炕,一烧点火就呛烟,脑袋上天天一层灰,都烦死我了。
富强把背包放到炕上,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他问田芬,儿子呢?还没等田芬回答,黑蛋顶着毛毯噌地一下站起来,说我在这儿。说完把毛毯往后一掀,一个健步窜过来,拖着富强的那个背包,蚂蚁般地往墙角移动。
黑蛋过来拖背包时,富强揽儿子一把,却没能把儿子抱到怀里,儿子像泥鳅一样在他的胳膊下滑走了。富强拍着两只手招呼儿子,说黑蛋,不认识爸爸了?快过来,让我希罕希罕,爸爸都快想死了。
黑蛋站在那没动,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瞅着富强说,我妈说你能给我买好玩艺,好玩艺在哪儿?说完就转身拉开背包上的拉链,从里面一样一样地往外掏。
田芬系好棉袄扣,到大衣柜的镜子前拢了两下头发,端着脸盆出去了。她刚走出里屋门口,富强招呼她说,我去给你倒吧,外面冷,当心冻着。说着就跟了出去。田芬没回头,只说了一句不用了,人早就跨出外屋门槛。
田芬回来时,从外屋端来半盆凉水,放到椅子上,又从柜上拿起暖壶,往盆里羼了些热水,对富强说,你也抹一把吧,都成土驴子了。上了趟首都,也不见个出息。
富强脱去外面的羽绒服,田芬扑哧地一下乐了。富强里面的黑毛衫上,粘着一层细小的羽毛。田芬说,你上谁家偷鸡去了?整这一身毛。说完仍就哧哧地笑个不停。富强用手扑打两下,说天天这样,便宜没好货,这几十块钱的羽绒服就是不行,暧和倒是挺暧和的,就是有点钻毛。不过,我这回在北京给你买的这件不会的,三百多块钱呢,有信用卡,钻毛人家包退包换。
富强正说着,黑蛋已经把那件羽绒服从背包里掏出来了,从炕里扔了过来,边扔边对田芬说,妈,这个是你的,这件还是你的,说着又扔过一件紫红色的羊毛衫。
田芬并没急着去看富强给她买的衣服,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三百来块的也不一定咋样,我听人家说好的得五六百呢。说完,转身去了外屋。不一会,厨房里响起勺子碰撞锅沿的声响。
富强洗完脸,黑蛋便找到富强给他买的那个电动小汽车了。他打开包装,拿起摇控器按动几下,车没动。黑蛋便站在那里对富强说,你买的这是啥破玩艺,都不走。说完,便把摇控器扔过来。富强伸手接住,他晃着摇控器对儿子说,你管我叫爸爸,车就走了。黑蛋歪着脑袋,颇为怀疑地问,它为啥得听你的呢?富强说,因为这车是我买的。黑蛋觉得富强的话好像有道理,点点头。但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脱口而出,他张了两下嘴巴,没发出声音,就赶紧用手背把嘴堵上了。
富强看着儿子的神情,心里泛起一阵悲凉。但他并没有责怪儿子的意思,相反,他感觉自己挺对不起儿子。自己走这么长时间了,虽然每月都往家里打电话,但为了省电话费,每次都是晚上打的,那时儿子早睡着了。他只是通过田芬的嘴知道一些儿子的情况。而更多的时候,他询问的是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猪啊牛啊的。最后跟田芬逗扯几句,说些很肉麻的话。他觉得此时此刻儿子对他的这种态度,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
富强从包里找出几节电池,给小汽车和摇控器分别安装上。他把小汽车放到炕上,按动着手中的摇控器,小汽车跑了起来。黑蛋看见后,便满炕上疯撵着。黑蛋在路过富强的跟前时,顺势抢了一把富强手中的摇控器,但没能得手。黑蛋站在墙角,撅着嘴,朝着富强伸着手说,给我。富强说,你叫爸爸,我就给你。黑蛋愣了一会说,给我——吧。儿子说完前两个字后,中间顿了一下,后面的那个字,尾音拉得很长,听起来像是在叫爸。富强没去计较,他把手中的摇控器往前送了一下,黑蛋跑过来,富强顺势把儿子抱在怀里,在儿子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黑蛋挣脱后,跑回到炕里去玩了。富强把炕上的东西收拾一下,给小汽车的行驶倒出更大的空间。他把一些衣服挡在炕沿边上,防止小汽车跑到地上。
富强安顿好儿子,他来到厨房,看到田芬正在切菜。富强问田芬,我帮你干点啥?田芬说不用,你呆着吧。富强便转到田芬的身后,两只手包抄过去,把田芬抱在怀里,头伏在田芬的头发上,深深地吸着田芬头上洗发水的香味。田芬挣扎着,说别闹,大白天的,闹啥?让孩子看着。富强仍不肯放手,两只手从田芬的棉袄下边掏上去,压在田芬的两个奶子上,使劲地揉捏着。田芬有了些感应,气喘得粗起来,脖子也红了,身子自然地向前倾斜,把屁股翘高。富强紧紧地贴着田芬的屁股,上下地摩擦着。田芬的身子扭动着,手里的菜刀也跟着晃来晃去。田芬用左胳膊肘子向后碓富强两下,说大半年都过来了,你还差这么一会。说着又切起菜来。富强怕田芬切着手,不敢再动了。他静静地抱了一会,让身体冷却下来。他离开田芬时,说快点做饭,吃完饭好睡一觉,车上没座,站了一宿,站得身子都成冰棍了。
放好桌子,田芬对富强说,你喝点酒吗?富强说我不想喝酒,我想喝奶。富强说这话时,眼睛贪婪地盯着田芬颤微微的前胸。
黑蛋听了富强的话,也跟着嚷嚷起来。他说,妈,我也要喝奶。我想喝酸奶。田芬回头瞪富强一眼,对黑蛋说,你别听你爸胡吣,哪来的奶,奶不早就让你们喝光了吗?田芬说着走到写字台前,她拿起电话的听筒,只按了一下重拨键,电话一下子就通了。田芬说,是刘哥吗?给我递过一瓶酒来,我们老爷们回来了,犒劳犒劳他。说完,就摞下电话出去了。
富强从窗上看着,田芬刚走到南跟墙下,刘永贵的脑袋就出现在后墙上了。富强这时才注意到,他家与刘永贵家的伙墙上有个豁子,就像他在八达岭看到的长城的垛口一样。
刘永贵住在富强家的前院,家里开了个小卖店。合庄能建起这么一个小卖店,这还得感谢刘永贵的老婆。十多年前,刘永贵的老婆看到她家的母牛跑上了公路,她就跑到公路上去赶母牛。母牛不听话,来回地乱跑,刘永贵的媳妇也跟着来回地乱跑,跑来跑去就跑到了一辆汽车下面去了。后来刘永贵就用汽车司机赔的钱开了这家商店,领着女儿大妮过日子。刘永贵今年四十三岁了。但看起来比三十四岁的富强还年轻。他已经十多年不下地劳动了,家里的地包给了别人,他整天就守在他家的商店里买货。从去年七月,大妮中学毕业后,连买货都不用他了。他每天在商店门口摆几张桌子,招呼庄上的一些闲人打扑克。他们玩的是填大坑,积分,谁先够一百分谁就掏钱买啤酒香烟火腿肠,赢的白吃白喝。这样,不管是谁输了,钱都流进刘永贵的腰包里了。
田芬抬起脚把酒接过来,冲着墙那边说了两句什么,就拎着酒瓶子回到屋里。田芬进屋后把酒瓶子放到桌子上,她对富强说,和开商店的做邻居就是方便,不出院门就能买到酒。富强答应着,说是啊,是方便。富强说完后,突然想起他进庄子时老婶的问话和她所表现出的神情。
富强倒了一杯白酒,可喝到一半时,他就喝不去了。他感觉这酒有些辣,喝在肚子里有点火烧火燎的滋味。他把剩下的半杯酒倒回瓶子里。田芬问他咋不喝了,他说喝不下去了。田芬给富强盛了一碗饭,富强闷着头吃起来。
吃过饭,田芬边拾掇碗边问富强,说这半年的工资都开出来了吗?富强说都开出来了。田芬说你带在身上回来的?富强点头。田芬说你胆可忒大了,这要是道上招了小偷,这半年不是白干了。富强说没事的,哪来那么多小偷,外面其实不像你们想的那样,还是挺安全的。田芬说那也不如邮回来安全,上半年你邮回来的钱,我没出邮局的门,就存到邮政储蓄那了。富强说你没花?田芬说一分都没花,我们娘俩在家里也没啥可买的。你走时留的八百块钱,现在还剩下二百多呢?富强说那你们花得可够省的了。田芬说吃粮家里有,吃菜园子里有,我们娘俩就买点肉算是花钱了。
这时,正在炕里玩的黑蛋接着田芬的话说,我吃小食品刘大爷家的小卖店里也有,我妈打个电话,刘大爷就从后墙递过来了。
黑蛋说完,接着玩他的。田芬端着碗筷去了厨房,等田芬再回到里屋时,富强问田芬,咱们欠前院小卖部多少钱了?田芬说不知道,可能没多少,过年时一起算吧。
田芬收拾利索后,坐到富强的对面,又一次问起工资的事。她说那么多钱,你放在哪带回来的?田芬的这句话,让富强意识到自己到了该交帐的时候了。富强从炕梢扯过他的羽绒服,把左右两个袖子翻过来,有两个信封口袋被胶带横七竖八地粘在衣服里子上。富强用指甲抠开胶带的顶部,兹啦一下扯下一个信封,那声响就像把衣服撕开一个口子。他把带着胶带的信封扔给田芬,说这个五千,给你。又从另一个袖子扯下另一个信封,说这个四千,给你。
黑蛋听到动静,就凑过来。等他到跟前时,富强已经把第二个信封扔给田芬了。黑蛋蹲在富强跟前,瞅了瞅,说没有了。富强说没有了。黑蛋站起来,跑到田芬跟前,说给我看看,说着就抻手去抢。田芬用胳膊挡了一下,黑蛋弄个腚蹲,坐到炕上。黑蛋大声地抗议着,说那是我爸挣来的钱,凭啥给你拿着?田芬没理黑蛋,她把信封上面的胶带撕去,把两个一模一样的信封并在一起,用撕下来的胶带在中间缠了一下,便下地打开箱子,放到箱子里去了。等锁好箱子后,她对富强说,后天就是集了,在家里放着不安全,还是存起来吧。
田芬往箱子里放钱时,富强的右手在胸前毛衣上抓了一下。他感觉到衬衣口袋里那一叠硬硬的东西仍在,便迅速地把手放下来。他对田芬说,本来是开九千八百块的,给你买衣服和我回来坐车花了七百多,我这里还剩几十块钱,说着又从羽绒服外面的一个带拉链的小兜里往外掏。田芬看到后,说那几个零钱你还掏它干啥?你留着零花吧。那大个人兜里一分钱也不揣,出去不怕让人笑话。
富强没再往外掏,他把羽绒服披到身上,下地出屋。富强去了一趟房后的厕所,他出来时,装在衬衣口袋里的那两千块钱已经转移到羽绒服的兜里去了。他信步来到牛圈前,给牛筛了一筛子草填上,又拿起料桶,去东厢房给牛拿些料来。等他从东厢房出来时,羽绒服里的那两千块钱已经压在两个盛粮食的麻袋中间了。
富强藏起来的这两千块钱是他的额外收入,是他利用休息时间到各个拆迁工地砸水泥墙里的钢筋所得。他本来是打算给田芬的,但并不是与工资一起给。富强在北京的这段时间里,从城里人身上沾回几分浪漫色彩。他想给田芬一份惊喜。他在盘算着咋样带回这些钱的时候,就把这份惊喜设计好了。他把这份额外收入装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上面用别针别上。他想等到晚上,他们脱了衣服后,甚至是做完那件事情后,他再给田芬。一路上,火车没座,富强站在两节车厢的空隙里,他的对面就是厕所。他看到男男女女进进出出的,他就一直在设计这件事情。他最后也没有决定是在做那件事情之前给田芬,还是在做完那件事情之后给田芬。他在想这两者的差别,也就是田芬的表现,田芬给他的回报。总之,他每看到有女人打他跟前路过,进了对面的厕所,他就想起这两千块钱,就想起田芬。这一路尽管没座,富强并没感觉很劳累,很愉快地就到家了。如果不是墙上的那个豁口,如果不是老婶的那几句话,他做梦也没想到过他会做出现在的这个决定。
富强回到屋里,从被垛上扯个枕头,弯在炕头上。他确实困急了,没一会的工夫,便睡着了。等他被黑蛋叫醒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田芬都做好晚饭了,正在放桌子。田芬斡的面条,还荷包了几个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