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条做好后,英子往东屋炕上放桌子。爹看她搬着桌子进来了,向后挪了挪,退到炕头墙角去了。英子把碗和筷子和咸菜拾掇上来,她一边给爹盛面一边乐呵呵地跟爹说,晌午我睡着了,让你也跟着饿一天,早上我听着锅盖响,我以为你吃饭了呢。
爹抬起头,看一眼英子,他说我不饿,这大岁数的人了,又不干活,饿啥呀。倒是你饿了吧?你先吃吧,我等你哥一会。
英子没去理会爹的话,她拿起一双筷子,和碗一起递到爹的跟前。英子说,你管他干啥,他那大个人还能饿着?他兜里有钱,没准又上饭店了。英子说着,把碗又往前送一下,爹接过去,放到桌子上了。
英子给自己也盛上一碗面条,放在爹对面的桌角上,把筷子平放在面条碗上。英子坐在桌子前瞅着爹,她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了。
爹又抽完一袋烟,他看英子坐在那里苦巴巴地等着他,桌上的面条也快沱了,这才放下烟袋,拿起筷子。
爷俩吃完饭,英子看一眼柜上的坐钟,五点多了。她把剩下的面条盛到一个小盆里,放到锅叉上。她又在灶里填些柴禾,让锅热乎着,她想大哥快回来了,大哥回来就不用她再热饭了。
英子回到西屋呆一会,眼看着天黑了,大哥还没回来。她下地把电视打开了。这台电视是大哥结婚时买的,21英寸的彩电,是这个家最值钱的家用电器。平常时,英子不敢看,她怕大哥不乐意,她也怕把电视看坏了,等大哥结婚时还得买。今天,她是为了等大哥才打开的。
英子看完中央一套的两集电视剧,还不见大哥回来,便觉得心里空唠唠的。以前大哥也有夜不归宿的时候,但每次提前都有个话,并简单地陈述一下理由。尽管大哥说的这些理由英子后来都不信,但至少知道,大哥是盘算好今天不回来了。但今天不是这样,大哥走得就没有理由,一天干啥去谁也不知道,又好像是堵着气走的,这就不能不让英子多少有些担心。
英子对大哥的情感很复杂。大哥没娶大嫂前,英子在家里也算是骄傲的公主,因为有娘护着她,啥事大哥也得让着她几分。有了大嫂之后,英子每天看到大哥委曲求全的样子,便对大哥产生过一份怨恨。每次大哥与大嫂生气,英子都在心里盼着大哥能大声地去骂大嫂几句,最好和别人家的男人一样,打大嫂几下。英子有时候想,那怕大嫂生气后,她去给大嫂赔个不是。但大哥却一直也没敢去骂过,这让英子很失望,从心里很瞧不起大哥。大嫂没了后,英子对大哥所有的怨气都消了。她觉得大哥挺可怜,她感觉得到,男人从来没说过媳妇和突然没了媳妇是不一样的。大哥每天焉头巴脑的,让她看着心疼。英子早就打算好了,等自己找对象时,必须多要点彩礼,像当年的大嫂一样,再用这个钱,再给大哥成个家。尽管她也明白,多跟男方要钱,会影响到自己日后的生活,但她还是肯心甘情愿地去做。去年秋天,村里的王婶来给英子介绍对象,男方各项条件都挺好的。只是英子从王婶的话中听出来了,男方不肯出多少彩礼,所以被英子一口回绝了。
英子等到十一点,大哥也没回来。她想大哥今天是不会回来了,就下地关了电视,闭了灯。英子躺在火炕上,饼一样地翻烙着自己。东屋的坐钟敲十二下时,她还没睡着,她听到爹又往炕沿梆上磕打烟袋里的烟灰,她知道爹也没睡着。她知道她和爹都在想同一件事情。
换亲在这里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仍就是一件没办法的事。就像古代挨饿的年头,把孩子交换后煮着吃一样。英子现在还不知道把她换给一个啥样的人,拿她换回一个啥样的人。英子也没向爹打听,他觉得这对她的暂时并不重要,她现在不能接受的是换亲这个事。她就觉着换亲这个词很刺耳,跟相亲、订亲、娶亲、成亲都不一样。每次想起来,就像自己不是个人,而是一个什么东西。她心里老是觉着委曲,尽管她打小也没少经受委曲。但这次似乎与以前又不同。这次太实在了,太让她受不了了。她认为这跟以前有过的任何委曲都不一样。以前英子觉得最委曲的事,就是她想要的东西得不到。
就像有一年过年,她想要的是一件鹅黄色的夹克衫,可爹赶集时,偏偏给她买回来的是一件浅蓝色的。她没相中,又不敢对爹说,就在背地里抹眼泪,哭了好几天,娘终于看见了,娘把那件蓝上衣改变样式,给大哥做了棉袄,又亲自上集给她买了一件鹅黄色的,与前院的大妞和西院的小梅她们的一模一样。英子打心里高兴,终于能和别人一样了。和别人一样,对英子来说,就已经十分地满足了。而现在,英子觉得最委曲的事,莫过于不想失去的东西失去了。在英子的心里头,娘是最疼她的人,可娘走了,抛下她匆匆地走了,这让英子感觉没着没落的。没人替她做主了。她甚至有一些怨恨,又不知道该去恨谁。她想着想着,就自然地想起娘,她想去娘的坟头前跟娘说说这件事,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娘能回来看看她。
04
英子现在住的这间西屋,曾是大哥的洞房。自打大嫂没了之后,爹怕大哥瞧着伤心,就让大哥搬到东屋去了。大哥结婚时置买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摆放在那里,被英子擦得锃亮,英子也渴望能够再有一个嫂子,让这个家圆满起来。
这之后三天,大哥一直没回来。
英子已经从爹那里知道换亲的内幕了。现在英子每天想的已经不是换亲这件事了。她每次看到他住的这间屋子,看到爹无奈又无措的样子,想起大哥那天晚上哭时的情景,想到这个家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和这个家的未来,她已经不把换亲的事放在心上了。或者说她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爹开始跟她说起这事时,她是这样想的,如果把她换给一个合适的人和拿她换回一个合适的人,这末偿不是一件好事。当爹说起把她换给小于子时,英子当即又表示不同意。后来爹叹了一口气,说小于子他姐已经有了你大哥的孩子,都五个多月了。如果你不同意,人家就要把孩子做掉,还要找个地方跟咱们说道说道。这让英子感觉到事情比她想得要复杂得多了。
小于子就是和大哥一起做买卖的那个白癫疯,他叫啥名字,英子至今也不知道,爹好像也不知道。他每次赶集都顺这里路过,站在大门口外招呼大哥,骑一辆破旧的摩托车,来去一溜烟。村里的大人孩子都认识他,当面背后都叫他“白癫疯”。但他并不气恼,似乎这就是他的名字。英子虽然没当着他的面叫过他白癫疯,但背地里也叫过很多次,他每次站到门口招呼大哥时,英子看到了,就进屋告诉大哥,说白癫疯来了。村上的人好像只有英子一家知道他姓于,只有爹和大哥他俩叫他小于子。村里的猪仔都是经他的手倒腾到外地的。据说他才二十四岁,但乍看上去像四十来岁的样子。家里除这个离婚的姐姐外,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娘。
英子打心眼里不能接受自己的后半生将与一个白癫疯生活在一起。她只记得小时候,伙伴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英子总是难得装扮一回“新娘”,多半都是大妞和小梅她们充当。偶尔轮到她当一次,她就希望那当“新郎”的人是大拴,而大栓又偏偏不愿意当“新郎”,他喜欢扮演抬轿或赶车这些行当。后来长大了,不玩过家家了,英子也一直没认真地想过自己心中的“新郎”应该是个啥样子。
第四天大哥回来过一次,好像是专门给家里送些青菜。大哥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地看了几眼,猫一样地进屋,把青菜放到外屋的碗橱子里。他到东屋刮个小旋风,就去房后了。他头脚出去,爹就下地穿鞋,也跟着去了房后。
英子在西屋炕上躺着,她听到大哥回来的动静,心里扑腾扑腾地直跳。她觉得大哥一定会来西屋,会亲自跟她说起这件事情。她盼望大哥能来看她一眼,她想伏在大哥的肩膀上哭个痛快。如果大哥也能和那个晚上一样,跟她一起大哭一场,她也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换出去了。这至少证明大哥心里有她,证明大哥这样做是被逼迫的,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大哥跟爹在房后呆一会儿,就悄悄地顺着东墙根溜走了。大哥跨出大门口时,英子从屋里大衣柜的镜子中看到了。大哥在走到大门口时,好像还特意往西屋瞅两眼,这让英子的心凉了半截。她越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交易中的商品,觉得这个家再也没有她值得留恋的地方了。
05
换亲的日子最终确定下来了,是英子定的。她只留给他们一周的准备时间,她现在真想早点离开这个家了。自从那天大哥偷着走后,英子的心碎了。她再也不想跟大哥说一句话,甚到都懒得再看到他。英子同意换亲和确定日子,都是通过爹转达的。
今天一大早,大哥乐呵呵地招呼爹和他去赶集。黑龙镇这地方逢五排十是集日,平常的时候,卖东西的很少,即便是有也是很贵的。
临行前,英子爹去东头的大拴家了。
英子的老姑是本村的婆家,虽早已过世,但俩家照旧走动得很好。英子的姑夫有些耳背,现在已经不管事了,家里实际上是大拴支门子过日子了。大拴是去年春天结的婚,他的老丈人在镇上开办个砖厂,他媳妇一直在她爹的砖厂里管帐,每天吃住在娘家,每隔十天半月的回来一趟。
这几天,英子总是痴呆呆的,说话后语不答前言,啥事也不闻不问,好像和她没关系似的。每天不是去娘的坟地坐着,就是把自己插在屋子里。英子爹有些不放心,就去招呼大拴来劝劝英子,也替他看着英子,怕英子做出什么傻事来。
其实英子早就想开了,她感觉人的婚姻就像一次考试,会与不会都得把卷子答完并交上去。置于答得对与不对和能得多少分,那就是以后的事了。对于以后的事情应该怎样处理,她不愿意去想了,她觉得想也没用,只能是老牛赶山路,走一步算一步了。现在最让英子耿耿于怀的,是自己竟和那个三十来岁又离过婚的女人成了一架天平上的货物或砝码。英子觉得这件事情比换亲那件事情还严重,如果说换亲是一种羞辱,那么换亲所羞辱的人应该是大哥。人们会笑话大哥没能耐,拿自己的妹子换媳妇。而换回一个这样的嫂子,英子觉得这种羞辱是针对她的,让她感觉心里不平衡。
英子爹他们刚走,大拴就来了。大拴比英子大两岁,在合庄般对般的男孩子中,也算是一个人物头。长相端正,人也厚道,虽然不爱吱声,但啥事心里有谱。英子从小就佩服这位表哥,大拴也护着英子,谁若欺负了英子,只要被大拴知道,他一准为她出气。英子也一直把表哥当成比自己亲哥还亲的人。小的时候,英子有啥小密秘,总爱跟大拴嘀咕。后来长大了,也就渐渐地分生了。特别是大拴成家之后,英子每次遇见他,只是很拘束地打个招呼,唠几句家常。
大拴刚进屋,英子就气冲冲地问,你是来看着我的吧?大拴没吱声,点了点头。他一边环视着屋内的变化,一边关切地问英子,说东西都准备全了吗?此时英子的眼泪早已填满眼窝,听了大拴的话,便反问道,啥东西?大拴还是那副认真的样子,说嫁妆啊。英子白了他一眼,幽怨地说,我又不是出嫁,我是换亲。换亲你不知道是咋回事吗?
在这一带,因为自古就存在换亲的事,也就存在着换亲的规矩。那就是双方所置买的嫁妆,女方不带走。也就是说,英子家准备的东西,是给“白癫疯”的姐姐预备的。而“白癫疯”家准备的东西,才是给英子的。
大拴看到英子眼里汹涌的泪花,便讪讪地哼哈着。他背靠在炕沿上,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一支,吞吐几大口后,才真诚又无奈地说,我知道你不乐意,你委屈,可是事情已经这步田地,你要想开点。英子听完大拴的话,多少天来的委屈一起迸发出来,她一头扑在他的怀里,哇地一下哭起来。
大拴被这蓦然的举动吓住了,前边是英子的头紧紧地顶着胸口,后面是炕沿没有退路。他扔掉手中的半载烟头,扶住英子的肩膀,嘴里不迭地劝道,英子不哭,听话啊,别这样,这样不好……
大拴边说边想推开英子,谁知这一推,英子哭得更凶了,先是紧紧地揪着大拴的衣襟,后来索性捶打起他的胳膊,好像是这些委曲都来自于他。大拴看到英子这个样子,也一时不知所措了。
哭了一会,英子突然不哭了。她推开大拴,向院门口跑去。英子跑到大门口后,停下来,咣地一下关上那两扇破旧的院门,并插上门拴。
大拴已经从东屋出来了,愣愣地站在外屋地上。他满脸疑惑地问英子,你这是干啥?英子也不回答。她低着头,一只手抹着泪,另一只手拉起大拴的袖子,使劲地把他拖进西屋。
慢慢拉上的窗帘犹若英子的脸,没有任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