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张素英的女儿下班后果然就来了。这个叫晓月的孩子挺招人喜欢的,活泼开朗,嘴也甜。见面后就跟在楚红身后,舅妈长舅妈短地叫个不停。晚饭是晓月做的,等楚红在当院洗完几件衣服后,晓月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她居然烧了三个菜,把楚红为明天准备的两个菜也炒了。楚红进屋时,菜已经摆上桌子了。她愣了一下,转眼表现得挺高兴的,她想这个家都有十来天没像模像样地做上一顿饭菜了。晓月看舅妈高兴,她也来了兴致,她说舅妈,我会做红烧鸡脖子,做得可好吃了,你明天买点鸡脖子回来,我给你露一手。楚红听后只好点头,招呼着晓月吃饭。那孩子在吃饭前,把电视开着了,说她在看本市电视台播的一个韩国的电视剧,每天5集连播,中间只有五分钟的广告,太过瘾了。为了看这个电视,她连夜班都是跟人换的。她让楚红也看这个片子,可好玩了,是写爱情的。
接下来的几天,楚红越发地感觉到事情越发地不对头了。那些债主亲戚轮着班地来她家窜门,有的来时还带点水果,坐下来聊一会儿。有的只是进屋刮个旋风就走了,说是路过这里,就顺便瞧瞧她。好像他们是有组织有计划似的,楚红预感到该谁来了,到日子还真就来了。这让楚红有一种被监视起来的感觉,再见到那个晓月时,也不觉得她可爱了,好像她是她们派到这里的常驻间碟。好在保险公司在一周之后就把赔款兑现了,那些亲戚拿回自己的钱后,就再也不着面了。晓月看完这部电视剧,也走了,说她欠别人好多个夜班了,得补给人家。
晓月走的那天晚上,班娜来了。尽管这些天她也来过两次,每次只是下班路过看一眼,见晓月在这儿,她就走了。这次她是吃过晚饭来的,她进屋就说,嫂子,今天我不走了,我和你作伴。
这几天,楚红让晓月闹得挺心烦的。那孩子从晚饭时打开电视,一直看到十二点才睡。期间楚红只能低着头做她的十字绣,她不敢抬头看,只能是听。中间插播广告时,晓月就把前边楚红没看到的那些情节,再给她讲叙些,她还是在听。每天晚上,楚红的耳朵被灌得满满的。有点像路边商店放的那些小喇叭广告,只要你路过,不管喜欢不喜欢都得去听,不给你留一点选择的余地,也不给你半点思考的机会。楚红白天忙着在外头跑着要钱还钱,忙着上班。晚上被这个孩子讲得头昏脑涨的,连想班国义的机会都没有。偶尔想起来了,比如看到出租车,比如看到那个大烟筒,眼前刚出现他的人影,就被别的画面所取代了。她本来想今天晚上能消停一晚上,好好地梳理下情绪,也认认真真地想想班国义,看来又不可能了。
班娜在床边上坐一会儿,就脱鞋到床里边去了。她歪着身子,依靠在被子上。她的身体不好,平常也一种弱不禁风的样子。这几天让她哥哥的事闹得,似乎更虚弱了,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但她的语气还是那样,发音短促。一般地最后那个字总是用去声调,透着强势与霸道。
楚红插好大门,拿屋尿桶,再把屋里拾掇利索后,便也挨着班娜坐下来。她觉得现在能想起班国义的人,也就是她们俩了。因此,她对班娜也多出几分亲近感来。她坐下后,还抬手为班娜向后撩了下头发。她觉得班娜今天来,可能也是思念她哥哥,平常在单位或在家里,没有哭的理由和氛围。到这里来,她们俩个痛快地把思念说出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楚红甚至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再也不去跟班娜计较以前瞧不起她的那些怨恨了。她觉得在这个城市里,班娜可能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以后要拿她当亲妹妹一样对待着。
两个人起初聊的是理赔的事和还亲戚家钱的事,基本是班娜提问,楚红回答。班娜问过一句后,就静静地听着,楚红就把整个过程的来龙去脉讲给她。班娜有时候哼啊地回应着,有时候插几句她的观点或类似点评的话。在楚红说起家里的这些亲戚有监视她迹象时,班娜挑了下眉毛,说不可能吧,是你多心了。呆了好半天,她又很郑重其事地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两个人聊着聊着,班娜就问起楚红以后的打算来了。楚红叹了口气,说我还能有啥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呗。班娜问的时候,把掉在眼前的一绺头发捏在左手中,在往右手的食指上缠绕着。过了好半天,她也叹了口气,说你这么年轻,又没孩子拖累着,早晚是要走出我们老班家这个大门的。至于你啥时候走,我们家不干涉,现在也干涉不着了。不过,有一点我得先声明,这个房子是我父亲留下来的,第一继承人应当是我母亲。即便以后老太太走了,房子仍然不是你的。老太太还在医院里,每天都在花钱,你住着她的房子,就得承担她的费用。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班娜边说边把脸扭向墙角,期间停顿了有差不多二分钟后,才又继续说,嫂子,不是我狠心来撵你,我也是没法子。如果你不住这房子,我们可以把房子租出去,每个月的租金就差不多够老太太用的了。班娜说完最后的这几句话。她的头已经伏在被子上了,任长发落下来,把脸全部遮住,从她的呼吸上感觉得出,她在哭着。
楚红的心也酸了一阵子,但她没有哭的感觉。她只是倚着墙站着,呆呆地看着班娜。在这些天里,她也想过自己现在和将来的处境,隐约地感觉到这个家可能容不下她了。但她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这让她一时有点接受不了,就像班国义突然地逝去一样,让她有些措手不及。班娜开始说时,楚红的心气得突突地跳,她想跟班娜辩解几句,也想跟她大吵一顿,让她立即滚出去。但她感觉自己没那个力气,她张了几次嘴,都没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等班娜说完后,她的心情却坦然下来了,就像第二只靴子落地一样,所有的担心都没有了。
在地上转了个圈,楚红径直地来到床前,把手伸向班娜。她想以嫂子的身份,再去帮她把头发撩起来,替她把眼泪擦了。此时她并没觉得班娜的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了,她从内心承认班娜说的那个事实。在这个家里,她确实只与班国义有关系。班国义走了,联系她与这个家所的人的纽带都断了。她现在不过是一个住在这个房子里的房客。房东能跟她这样平心静气地说话,她已经很满足了。
班娜感觉到楚红的手在向她伸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下,身子从被子上滑下去了,落在被子与墙的缝隙间。她的后脑勺撞到墙上,声音挺大的,连楚红都听见了。班娜用手抱着头,嘴里嚷道,楚红,你想干啥?楚红的手僵在空中,她喃喃地说,我只是想替你理理头发。班娜把抱头的手放开,她贴着墙坐起来,她把楚红的手扯在手里,过了好半天才说,嫂子,要不这么着吧,你先找着房子,这期间老太太的费用,我先掏着。
楚红把手从班娜的手里慢慢地退出来,她走到电视机旁边,把她那个结婚时买的棕色皮包打开,从里边拿出一叠钱来。她来到班娜的跟前说,这是九百块钱,你先拿去给老太太交费吧。我明天就去找房子。
班娜没去接钱,她想再去够楚红的手,被楚红躲开了。楚红顺手把钱放在床头柜上,转身把电视打开了,她又从写字台上把十字绣拿起来,坐到写字台边的一个折叠椅上绣起来。班娜依靠着墙坐着,像是在看电视。她看得十分努力,眼睛像是被屏幕里伸出的线扯住一样。两个人沉默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还是楚红先开口了,她问起老太太的情况,班娜说还那样,整天能吃能喝能睡的,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想,天天和个傻子似的,我昨天去看她了,她只知道扯过我的包找好吃的。楚红听后叹了口气,说人都像她这样也挺好的,不去想,也就没痛苦了。班娜也有同感,她说这一天天的,真是太累了,家里的事加上单位的事,没一件顺意的,真不如疯了省心。
班娜扯了个枕头,扔在靠墙边的床头上,躺下去,把身子蜷成一个弓型。楚红回头看班娜一眼,觉得她也是够难的。这边有个疯妈以后得她管着,那边还有个瘫痪在床上多年的婆婆要她照料着。在单位那边,她听班娜隐约地说过,那个流氓局长盯上她了,一直在找她的麻烦。所以她对刚才班娜说的那些话,竟然连一丝怨恨也没有了。她决定尽快搬出这个家,她也确实不愿意看到这里的一景一物了,特别是矗立在后山上的大烟筒。她突然觉得班国义就像那天大烟筒里冒出的烟来,被班娜的这阵风一吹,在她的记忆中怱地飘散了。
找房子的事是从第二天开始的。楚红把这个打算跟超市的几个同事说过后,大家都行动起来了。但楚红只字没提到班娜撵她的事,大伙都认为她是不愿意住在那个院子里了,因为害怕睹物思人才这么做的。
房子是在第十天上午找到的,是大郑朋友的房子。他朋友两口子到省城做生意去了,房子空起来已经一年多了。人家本来没有往外出租的意思,是大郑硬软磨硬泡地求来的。他在跟人家说时,就把房租的口封死了。他说这片的房子倒是有的是,但房价都太高,楚红租不起。最后他才问起朋友房租的事,朋友听后哈哈大笑,说你他妈的太鬼了,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要个蛋房租啊,干脆给你们住算了,啥时候我回去,实的惠地砸你一顿得了。大郑听后也哈哈地笑,他笑够了,说请你喝酒是人情,给房费是道理。要不这么着吧,我做主了,每个月给你一百块,就当把你房子用脏了,给你个刮大白钱吧。
大郑在跟楚红说起这房子时,他只说是他朋友的,人家公开出租的,房租每月一百块钱。等楚红听说是近80平米的楼房,全部归她使用时,她有点不相信了。怎么可能这个价钱呢?这几天,同事也给她打听到几家,她也去看过,就连一个不到40平米的小平房,每月还要一百五呢。她怀疑是大郑在其中替她掏了房钱,她对大郑说,如果不弄明白实情,她是不去住的。后来大郑没法,才把实情说出来了。楚红还是坚持不租,她说郑哥,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我的事以后不用你再操心了。让你搭朋友这么大个交情,我没法偿还的。大郑听后嘿嘿地笑起来,他说我帮忙也不是白帮的,这房子离我家不远,以后我出门进货或出去喝酒什么的,孩子没人照顾,我就让孩子上你这儿来,我不是也放心了吗?
超市的几个同事又做了两天的工作,楚红才同意用这个房子。第二天上午,大郑让楚红跟他一起去趟省城,去见见他的朋友,并把钥匙拿回来。两个人是一起坐班车走的,抵达后,大郑的朋友对他们很热情,把他们请到了饭店。在喝酒期间,说他跟大郑是一起光着腚玩大的,并不停地夸奖大郑这儿好那儿好的,夸得大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大郑的朋友把钥匙递给楚红时,楚红坚持要把房租给人家留下。大郑的朋友说啥也不要,他说等到你不在这儿住时,一次性算清就行。他还授权楚红,说家里的东西,可以随便使用。楚红为了表达对大郑和他朋友的感激,她敬了他们两杯酒,自己也跟着喝了两杯。加上分散着喝的那些,楚红喝有大约五杯啤酒吧。她平常不喝酒的,没啥酒量的。这些酒下去,楚红感觉有些多,勉强坚持着没走样。
他们从饭店里出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两个人上车后,楚红在座位的里边,大郑坐在外边。车子刚开出市区,楚红就感觉头有些昏沉,眼睛也有些发涩,她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竟然睡着了。她的头渐渐地歪向大郑这边,最后依靠在大郑的肩膀上了。
班车出城后,便飞驰起来。